师姐额前鬓边的长发被风吹得无比凌乱,双目却依旧紧闭,脸色惨然苍白。
橙色灵光愈发黯淡,挣扎闪烁,像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烛火。
宋芒修为太浅,体内灵力微薄,而残渊内又没有灵气补充,连那照明的灵光都快熄灭了。
她匆匆倒出一颗辟谷丹,嚼都没嚼便咽进肚子里。
曾经她还嫌辟谷丹滋味不佳,如今方知那会儿的日子多么幸福惬意,才有资格挑这嫌那。
现在她只求师姐可以活下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就怕老天连付出代价的机会都不赐予她。
原来,要保护一个人,是那么那么困难。
师姐当年轻而易举就能从妖兽口中将她救下,如今易地而处,她却这般无能为力,只能被动等待命运裁决。
世人皆说天道不公,上天无情,宋芒从前却觉得命运待她慈悲,屡次眷顾。
事到如今,她也不禁质疑老天无眼。
但更恨的还是自己。是她没有真正意识到修行界的残酷,才一直天真地认为,师姐都那般厉害了,定能如圆月永远高悬,不落凡尘。
辟谷丹下肚,饱腹感溢满全身。宋芒手搭在曲心竹腕间,一遍遍输送自己微薄的灵力。
灵力流进曲心竹身体,就像流进碎裂的玉瓶中,飞速流散。
宋芒一遍遍重复这徒劳无功的举动,宛若濒死的鱼在沙滩上喘息。
宗主。
一想到这个人物,无边恨意如潮水汹涌而至。
宋芒只是作为旁观者感受了下师姐的记忆,蚀骨鞭的剧痛便让她心如刀绞,痛彻肺腑。
那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师姐,该有多疼?
她仰望着珍视着的师姐,曾被无数人尊崇的大师姐,原来一直承受着宗主的残忍虐待?!
宋芒虽未体会过师徒情谊,未被师长指点,但她也知道别的师尊绝不会像宗主这么冷酷。不会仅仅因为沾酒便要施加一百蚀骨鞭的凶残惩罚。
师姐已臻化神之境。在乾元宗,她修为仅次于雪月剑尊、宗主二人。
世间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对于任何一个宗门来说,化神修士都是极为宝贵而又稀缺的力量,足以领袖一派。
宗主为何要用毛骨悚然的酷刑对待师姐,为何舍得将师姐毁掉,为何自断乾元宗一臂?!
时间节点又为何是在诛邪之战后?
宋芒不清楚这一场战役的前因后果。
她对妖的印象仅限于幼年遭遇的妖兽潮。妖邪屠戮无辜百姓,宗门出阵讨伐,除魔卫道,实属光明正义之举。
师姐贡献最多,本应受赞誉和嘉奖,结果……
“嘶。”曲心竹忽然发出一道抽气声。
宋芒心跳骤然加速,看着她右手捂上心口,攥紧衣衫,五指因用力而变得近乎透明,几乎可以看见骨骼。整张脸上冷汗涔涔,眉头紧蹙,每一寸肌肤都显露她正在与难以言喻的痛楚抗争。
“师姐!”宋芒声音中难掩恐慌。
曲心竹心脏突然开始急剧跳动,轰隆,轰隆,像雷霆之声一般在宋芒耳边绽响,仿佛要将这残渊的死寂撕成碎片。
宋芒双眼瞪得滚圆,就见师姐胸膛上悄然浮现出一条条血丝,如同被诅咒的藤蔓,蜿蜒而上,勾勒出一幅诡异而扭曲的图案。
它们宛如黑暗中绽放的幽冥之花,好似直接从她灵魂深处侵蚀而出,从鲜红过渡到阴郁的黑,最终汇聚在那颗狂暴跳动的心脏旁。
宋芒抬头朝着半空怒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怨灵却没有回应。
就在宋芒六神无主之际,一道清澈如泉的语声,一瞬间冲去了她所有的不安:“宋师妹。”
宋芒猛地偏过头,就见曲心竹慢慢坐起身,轻轻地看着她。
那双漂亮的眸子映着澄黄的灵光,像银星落了满池春水,明净如昔。
“师姐?”宋芒不可置信地呢喃道,照明的灵光跟随她不平静的心绪颤动着。
曲心竹应了声,刚要说什么,又重重咳嗽起来。
“师姐。”宋芒下意识伸出手去,但还没靠近,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取出辟谷丹瓶。
她递到曲心竹面前:“师姐,吃一粒吧。”
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一种丹药,虽说不能治伤,但好歹能抵御饥饿,增添力气。
曲心竹这一次没有拒绝。
见她安静地咀嚼丹药,不发一言,宋芒轻声问:“师姐如今觉得哪些地方不适?”
她其实无需多问。师姐这样惨痛的伤,恐怕全身无一处完好。
“还好,能忍。”曲心竹轻描淡写,“你不必担忧。”
她身上已不再流血,血迹都已凝固为暗红的痕印。一身衣衫褴褛,袖边竹纹模糊不清,血和泥混成一团。
宋芒:“师姐要处理伤口么,我这儿有干净的衣衫。”
曲心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师妹想帮我换衣?”
“不是。”宋芒被这眼看得心中一跳,忙道,“我只是……”
她没说完,突然卡壳了一般,生硬地止住。
“不必耽搁时间,”曲心竹道,“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出去。”
宋芒看了她一会儿,点头:“我可以背着师姐往上爬。”
残渊的空间仿佛没有尽头,往前走,永远也走不到终点。但是她们既能跳下来,便也能从上方的出口爬出去。要不是师姐提及,宋芒都没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她好像根本看不见壁面,灵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而前方的黑暗之前,还是永恒的黑暗。
“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心去感受。”曲心竹道,“你心思独特,残渊应该无法困住你。”
宋芒走到曲心竹旁边,听话地闭上了眼。
曲心竹:“怎么样,用心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
“嗯?”曲心竹催促。
宋芒:“看到了我的眼皮。”
曲心竹顿了下,蹙眉道:“你还有心思和师姐开玩笑?”
“在师姐面前,我自然是不敢的。”宋芒嘴边弧度很淡。
曲心竹不悦地拧眉:“那还不认真些。”
她话音刚落,宋芒却骤然靠近,一把将她按住,额头抵上她的前额。
在师姐面前,她不敢放肆。但眼前的这个,却不是师姐。
宋芒催动神魂,如同拨动了一张无形的琴弦,很快便与曲心竹识海中残存的神魂碎片产生了共鸣。在这一瞬间,两人的神魂如同被神秘的丝线紧紧相连。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她们额头相贴,共同承受着这份痛楚,无法分割。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曲心竹体内的怨灵惊慌失措叫道。
宋芒不语。她才不会和怨灵多费口舌,浪费精力。
她全神贯注,试图通过神魂之力唤醒师姐那暂时被怨灵压制的意识。
“你把我挤走了,她还是会死!”怨灵威胁道。
宋芒毫不动摇。通过师姐神魂感知,她已知晓怨灵对师姐做了什么。
怨灵未想这都没能吓倒宋芒。它感觉快要扛不住了,便恶狠狠放话:“我不会消失!我会永远留在你师姐体内。”
说完这句话,曲心竹身体瞬间失去了支点,向后倒去,宋芒眼疾手快将她接住。
手上这人仿佛没有重量,轻得如同一片薄薄的云,想到师姐经历的这一切,宋芒眼眶不禁再次湿润。
她小心翼翼将曲心竹放下,蹲在她身边,目光紧锁,一刻也不移开。
见曲心竹眉头紧拧,宋芒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帮她抚平眉间的褶皱。
昏迷时的师姐仍然宛若皎皎白雪,清冷疏离,连靠近都像是亵渎。但比起从前,多了好几分让人无比心疼的脆弱,如同精美玉器裂开了缝隙。
想起怨灵所言,宋芒内心翻腾着汹涌的情绪。
怨灵听了她的话,意动了,为了离开残渊,便寄生在师姐身上。怨灵知道她不可能弃师姐于不顾。
如若没有怨灵此举,师姐恐怕已无法存活。
只要活下来就好。
只要她们能活着离开这片死亡之地,将来也定能找到办法,将怨灵彻底剥离消灭。
宋芒心中正五味杂陈,就见曲心竹缓缓睁开了眼。
“师姐,你醒了?”宋芒急忙开口,语声哽咽。
曲心竹目光有些恍惚,半晌后,嗯了声。然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师姐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之事?”宋芒声音很低。
曲心竹微微阖着双目:“怨灵,与我的心魔结合,用心魔重塑了我受损的心脏。”
曲心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仍同那高山上的冰雪般无悲无喜。但宋芒却能察觉师姐内心深处那份淡淡的落寞之意。
她心中一紧:“师姐,是我让怨灵救你的……它使出这样的手段,不是你的错。我们以后一定有方法将它赶出你体内。”
“师妹可能想象不出,残渊内的怨气有多重。怨灵想要寄生在人体内,几乎无法做到,只会让人更快死去。”
曲心竹静默片刻,缓缓道,“但它却能和我的心魔顺畅融合,没有太多排斥,甚至还能为我复苏心脏……这只能说明,我心中邪念亦是甚重,才能和它如此契合,仿佛同源一体。”
她的这颗心很脏。
难道宗主所列举的那些罪名,都不是构陷,而是她亲手犯下的罪孽?
在宗门受刑时,曲心竹的神魂已经碎裂。先前又给了宋芒一部分,如今她记忆混乱不堪,都不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难道,她真的残害了同门?
这些念头压得曲心竹几乎喘不过气,犹如淬了毒的利箭扎在她身上,浑身伤口仿佛又一次撕扯开。
虽然怨灵为曲心竹短暂续上了心跳,但她伤得太重太深,且在这毫无灵气的怨念之地,伤势得不到医治,还会持续恶化,长待下去仍然性命难保。
见师姐一脸痛苦,宋芒一瞬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焦急安慰道:“师姐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好好活着,出了残渊再去寻找真相。”
曲心竹轻轻嗯了声。
不过,宋芒一个人的话有机会出去。若是带上她,绝无可能。
她闭了闭眼,暂时没有打击宋芒,转而道:“先前怨灵可是占据了我的意识和身体?”
“嗯。”宋芒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她知道,师姐以后必将与那怨灵漫长艰难地拉锯,只有费尽心力才能保持清醒。
“师妹是如何发现的?”
宋芒顿住。
师姐刚醒时,她激动得昏了头,并未察觉怨灵的伪装。
直到,怨灵说出那句孟浪之言:师妹想帮我换衣?
思及此,宋芒不太好意思地避开曲心竹的视线,支吾着答道:“就是觉得,不像师姐。”
师姐凛若霜月,清冷端方,怎会在她面前有那么轻浮的言行?
永远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