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似乎挺了解我。”曲心竹轻声道。
宋芒下意识接话:“没有……不是……我知晓师姐品性,怨灵假扮不出。”
一句话坑坑巴巴说完,宋芒差点将舌头咬掉。明明师姐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孤傲人物,也并不可怕,她为何总在师姐面前这般呆滞。可别又加深在师姐心中的呆傻印象了。
曲心竹没有注意到宋芒的不自在,她心神有些恍惚,右手不自觉抚上心口。
师妹说知晓她的品性,可如今,她却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勤勉清修,寡欲少求,道心坚定恒一,以修为精进为目标,以诛杀妖邪为己任。
百年修道生涯,她自问从未做过有愧之事。
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
难道她真是被妖邪迷惑,杀害了同门么?
如果她的确做了此事,她罪该万死。
如果她没做过,那便意味着是她视为师长的宗主容不下她,是她生活了一百年的宗门抛弃了她。
曲心竹满心彷徨,无意识攥紧胸前衣衫,闷哼一声,鲜血不受控地从唇角溢出滑落,嫣红艳冶。
“师姐……”这一声喑哑,像断了的琴弦,将曲心竹拉回现实。
她微微侧眸,在黯淡的灵光中,和宋芒对上视线。
师妹那双灵动的眸中浸满了湿润的泪水,蕴含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曲心竹怔了怔。
她还记得师妹笑起来的模样,就像春日暖阳落了满池,温暖而明媚。
她修道多年,见过许多人,却未见过比这更自在、更纯粹的笑意。
但如今,这个爱笑的小师妹却被她牵连至此。
曲心竹心怀愧疚,也很想告诫单纯的师妹,以后不要轻信别人,也不要随意为了别人出生入死。
不过她知道,当下的宋芒应该并不想听到这种话。她更关心的是自己能否振作起来。
曲心竹尽量放平了心绪,克制着胸前的隐痛,然后朝宋芒轻轻颔首:“别担心,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师姐浑身是伤,体内还蛰伏着虎视眈眈的怨灵,还有被宗门处决的惨痛、对自我的怀疑……
以及最令人痛心的,那苦修百年,一朝散尽的修为。
宋芒虽没攀登过高处的风景,但也知道,从高处跌落,或许比一直深处谷底更痛苦。
宋芒不想看到师姐这般强行压抑痛楚,强行镇定的模样。
但她也心知,只要她在这里,师姐就不会袒露过于脆弱的一面。哪怕如今伤得更重的人是师姐,师姐也会将照顾师妹看作是分内的责任。
想到师姐濒死之际还将神魂碎片传给自己,宋芒心头万般滋味难言。
“师姐你好好休息,我先探探怎么出残渊。”宋芒朝着曲心竹露出一抹浅笑,然后起身。
她才踏出一步,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实在是不放心将师姐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都怪她修为太弱,连基础的照明法诀都使不好,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宋芒心中漫起懊恼自责等负面情绪,但没耽溺于此。当前最重要的是保持清醒,尽快带师姐离开。
宋芒想了想,停在原地,闭上了眼。
按怨灵所说,用心去感受残渊的存在。
……问题是怎么个感受法?
这个说法太玄乎。
宋芒感受一会儿,除了黑暗,还是死寂的黑暗,如堕永夜。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莫要浮躁。
崖壁应该也是有声音的。
宋芒沉下心,缓慢调整自己的呼吸,耳识一点点扩散,去聆听周围的声响。
怨灵融入师姐体内后,残渊的风声也消失了。
无边的寂静中,师姐的心跳显得格外生动清晰。
想到之前连心跳声都没有的师姐,宋芒不禁十分后怕,也庆幸此刻师姐没有出事,还好好活着。
但以往,就算师姐站在身前,因为修为差距犹如天堑,宋芒也听不清师姐身上的声音。如今她听得这般清楚,正是因为师姐修为全失……
不能再想这些了。
宋芒遏制住心底的痛苦,将自己抽离出来,专心聆听残渊。
她想象着崖壁的质感,想象它见证了多少修道者的苦厄与不甘,怨念与悲哀。
那些看似沉默的岩石,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它们在自然中生长,而自然,一定是有声音的。
嘶,一道极其微小的裂响撞进宋芒耳中,再撞进脑海。
宋芒猛地睁开眼。
虽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但她心中已然有了方向。
“师姐,我好像感受到崖壁的位置了。”宋芒看向曲心竹,脸上笑颜绽开。
比起先前强挤出来的微笑,这个笑容灿烂许多。
这抹碎金日光不再落至池面,而是直接流进了曲心竹心里。
乾元宗氛围一向凝重肃穆,内门更是庄严。门生行走其间,无不低眉敛目,神色庄重,或手持经卷,或身负长剑,一门心思都在钻研道法奥秘。
曲心竹接触最多的宗主,更是冷心冷情,心如无波古井。
曲心竹一直都知道,这位宋师妹和旁的修道者大不相同,自有一套不拘一格的生活方式。
对上这般烂漫的笑容,曲心竹都不忍心打破,便微微点头:“师妹很厉害。”
师姐夸我了!
如果宋芒有尾巴的话,应当已经翘到天上去。
宋芒虽高兴,却不好意思在师姐面前得意忘形。
她装模作样压了压嘴角的弧度,抿唇道:“师姐,我试试带你出去?我们要准备什么吗?”
曲心竹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师妹出去后有何打算?”
“找方法帮师姐治伤,同时,”宋芒道,“努力修炼。”
尽管常人修炼一天就能抵得上她修炼十天,但她已下定决心,不管再苦再累都不放弃。
她想要陪师姐去探寻真相,也想强大自身,不拖别人后腿,更想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宗门你应当回不去了。你打算去何处修行?”曲心竹问。
宋芒微低着头:“我的经脉条件很差,别的大宗门应该都看不上我。我,自己摸索吧。”
曲心竹查探过宋芒的丹田气海,虽不出挑,但也不算太差,至于经脉情况,她却是不知。
“你的经脉?”她追问。
“阻塞不畅。一旦开始修炼,引气入体,就会无比疼痛。”宋芒心态宽和,向来并不以自身资质为耻。但在师姐面前,却控制不住感到几分难堪。
曲心竹眉头微蹙,好似微风吹皱了一池秋水。
当年是她疏忽,竟未察觉到小师妹的修炼困境。
宋芒在灵草园时展现的喜悦不似作伪,她还以为这位师妹是志不在修炼,未料却是无法好好修炼。
可惜,她如今已是废人之躯,帮不上师妹了。
见曲心竹皱眉,宋芒忙道:“无论再难,我都不会放弃修炼。”
既是为了师姐,也是为了她自己。
曲心竹看着她:“以师妹的心性,假以时日,定有所成。”
修道考验悟性、天赋、意志,更考验本心。宋芒能在残渊中保持清明,相当于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问心一关。
只可惜经脉所限,注定会比旁人吃更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