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未时天,滚绣阁突燃大火。
一时间烟炎张天,里里外外的人都吓呆了,扔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救火。
好在正巧赶上阁里宾客最多的时辰,众人抬水帮忙,不多会儿便将大火扑灭了。
待绣娘们清点损失时,才发觉只着了沈轻一间西厢房,还只着了一半儿。
除了整个方榻与搁在方榻上刚帮李三小姐绣好的嫁妆毁于一旦以外,其余的什么都没烧。
正当所有人松了口气儿时,忽然又猛地发现,那位平时总是偷懒贪睡,却镇着滚绣阁一张门面的沈轻沈师姐,不见了。
她像只没入胡同拐角的野猫,就这么悄末声儿的消失了。
童玲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西厢房,傻乎乎地想,这人不会因着江寻要娶亲,跳河殉情去了吧
时间往后推了仨月,夏季刚过,初秋将至。长安城里八街九陌,分外繁华。
义顺茶楼的堂倌早早儿地垒起了七星灶,再摆开几张八仙桌,铜壶烧起三江水,站在门前吆吆喝喝地开了张。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十六方宾客谈笑风生。
沈轻穿着轻便的薄罗长裙,梳着干净洒脱的单螺髻。小脸儿娇俏白皙,眉目清秀好看,走一路惹得一路人频频回头。
她只顾溜溜达达,当旁的都是一坨坨冬瓜。
这前半辈子,沈轻从未出过吴郡半步。那江南水乡的地界儿,走哪都是杏花春雨,杨柳依依。
可这长安城呢,却是九衢三市,接袂成帷。一路的商铺小摊儿鳞次栉比,不由得让她看花了眼。
要想在这么个四方宽阔的城里找个人,属实有点儿困难,想急也急不来。
沈轻稍微一思量,便把心头的焦躁压了下去,转身迈进了义顺茶楼。
“哟,客官,您这是打哪儿来啊”堂倌头戴顶毡帽,臂上搭了个白毛巾,笑呵呵的将沈轻往厅里迎。
“南边儿,”沈轻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将行囊放好,眨巴着大眼睛点了壶绿龙井。
人不在家乡,只能从袅袅茶香中闻闻味儿了。
“得勒,您稍坐,马上来。”堂倌拾起白毛巾将八仙桌抹擦干净,转头向后厨大声吆
喝着,“西湖绿龙井一壶”
“诶”听罢,后厨有人立刻和应上他。
两方人你来我往独特的叫卖声,惹来众人一阵阵哄笑,本就热热闹闹的场面更显喧嚣。
沈轻独自坐着,一瞬间有些发愣。
她知道,这回北上长安,跟阁里连个招呼都没打,实在是冒失。
可那天晚上逼迫小六的时候,她心里的火真的压都压不住。
在后院儿躺椅上看见那人第一眼,沈轻就知道,这是个假的。
她认识的江寻,喜欢的江寻,脸虽是温润的,可心眼儿却像蜂窝煤上的窟窿,多如牛毛。这导致他眸子里永远藏着抹坏笑,眉梢上永远挑着股不羁,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更是带着压也压不住的孩子气。
她俩打小混在一起十来年,沈轻不知道看着他用那张彬彬有礼温柔敦厚的脸算计过别人多少次,说比爹娘还了解他面上那些细微末节的表情也不为过。
还有那蠢乎乎的小六。
沈轻抚额叹了口气。
他所叙述的那段故事,连标点符号都不是真的。
是,手上的茧子可以做假,做的跟真乞丐似的。
但哪家枕天睡地的乞丐后脖颈子能嫩的掐出水儿来
所以小六压根不是什么狗屁乞丐,而是被专门训练出来的替身。
那套说辞,恐怕就是为了遇到危险可以保小六一命,毕竟没人会去专门杀一个毫无威胁的小人物。
还有那纸婚约,人还未到,先定下亲事,为何如此着急还要闹的人尽皆知
沈轻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
双方联姻结亲,就意味着夫妻二人会在吴郡安家落户,长久生活,也意味着“江寻”从此有了个软肋和顾念。
换句话说,家庭,会变成“江寻”的枷锁和把柄。
这么一梳理,小六演的这场大戏,背后意义就很明显了。
他扮成江寻回到吴郡,这是第一道屏障。
他娶李三小姐,假装家庭和睦落地生根,这是第二道屏障。
编出一套“边关捡乞丐,正主赴长安”的说辞,这是第三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