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首席女官看着窗户外的大太阳,不禁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真叫人高兴。”
跟在女官身后的侍女闻言便抬起头,忍不住诧异地望着首席女官。
侍女是作为首席接班人而培养的,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夫人一直都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长官,她竟然也会露出这样放松的微笑?
首席女官,鼎鼎大名的埃文斯夫人,据说在女王的少女时期时便开始为皇室服务,深得信赖,资历深厚。
如今的玛丽-埃文斯已经成为了女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几乎管理着宫廷内所有的侍从,不要说女仆们,就连侍卫、骑士团和夜莺信鸽的成员们都对她极为尊敬。
在面对下属时,这位夫人是最严苛的老师,想要得到她的赞许可比从天上摘下星星还难,虽然说诺德诺尔的艳阳天不常见,但能让夫人笑得这么开心……
上一次似乎是因为陛下病情好转,胃口大开。
侍女和女官之间的关系亲近,如同师徒母女,她上前一步,小声地问道:“夫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首席女官竟然心情好到对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这是一个月内最好的时候。”她的笑容一敛,又露出几分无奈,“只可惜……行了,你也差不多到了接触这些的时候,跟我来吧——在今天,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保持安静,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验。”
侍女受宠若惊,当即端出最严肃的工作态度,挺胸抬头:“是!”
首席女官带着小侍女拐入走廊,穿过一道道大门,在经过花圃后,她们走到了寝宫花苑的大门前。
已经有侍卫和骑士团的成员守在这里了,而除了几位和首席女官地位相当,在整个皇宫中畅行无阻的熟面孔外,小侍女还见到了许多陌生人——她进入王宫中已经有许多年了,但这些人她一个都没见过!
是夜莺,那些传说中的皇室戍卫者,小侍女的心中闪过了这个词。
也就在此时,花苑外的大门缓缓打开,道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从门外驶入,经过花圃,最后停在宫殿的建筑物前。
能在王宫里把马车驾驶到女王的寝宫前,这得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啊?更不要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来迎接他,这样的阵仗,就算是恭迎女王都足够了!
侍女偷偷猜着来者的身份,此刻的她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她能被允许出现在这种场合,这已经说明她得到了首席女官的继承者认可。
在小侍女的期待和惶恐中,马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打扮普通的男人以别扭的姿势跳下了马车,这个人虽然身材魁伟高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刻上去一般,一脸僵硬,古怪极了。
小侍女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眼,就在她心中疑惑时,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地上放了一架轮椅,随后竟又从马车上抱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非常瘦削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正装,不是贵族们推崇的那种繁复礼服,倒更像是如今刚兴起的简化礼服,据说很受商人和年轻人们的欢迎。
这男子已经被抱着坐到了轮椅上,因为高度的降低,他的面庞一下子就暴露在侍女的视野中——苍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俊秀但坚韧的眉眼,浅棕色的短发柔软地垂在脸侧,湛蓝的眼眸中带着一抹近乎凝固的温柔,他的面容十分年轻,但气质却宽厚温和,一时竟让人无法确定年龄。
他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呢?是因为生了重病吗,比如虚弱得无法行走之类的,就像是两年前女王重病时……
侍女的视线移到了男子的双腿上,在短暂的疑惑后恍然大悟。
不,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因为他无法行走!
天呐……太残忍了,万能的主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失去双腿呢?
小侍女不自觉地感到遗憾,,她紧跟着她的长官们向这位俊美的贵客行礼,紧接着便得到了男人那带着温柔笑意的叹息。
他说:“你们不必都来迎接我的……”
小侍女脸颊一阵滚烫,而她的长官们则异口同声地应道:“是,殿下!”
类似的对话大约发生过许多次,因为不少人的脸上竟然露出轻松的笑意来,包括首席女官,没有人畏惧这位贵客,人们只表达出亲近与崇敬。
竟有几人接连打趣道——“殿下不欢迎我们是吗”、“那是一定的,毕竟我们不比帕西瓦尔先生英俊”、“小剧院里从来就没有我们的位置啦”……
轮椅上的男子便露出无奈的神情:“我随时欢迎你们轮换岗位,但也没见过谁真的来过我这里。”
“毕竟还没到养老的年纪么……”夜莺的队长当即就小声道,“而且帕西瓦尔阁下太警惕啦,简直就像是看守着公主的恶龙——殿下,我不是说你像公主的意思哦。”
于是众人轻声笑起来,其中也包括被众人簇拥着的年轻男人。
气氛越发的轻松愉快起来,小侍女也忍不住抬眸望着贵客,甚至走了神。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明明也不算多么醇厚,但就是格外的清朗动听,只从声音来判断,他一定是位温柔的绅士……
等一等,殿下?!
小侍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的身份竟然是——这个男人竟然是是锡兰亲王!
要知道如今的尼亚特尔柏只有一位亲王,那就是女王陛下唯一的血亲,皇室唯二的成员,他是曾经的王储,只可惜在刺杀中失去行走的能力,从此便失去了继承权。
可是锡兰亲王不是一直待在封地上吗?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呢?而且看样子,他来王宫的频率不低……
这之间果然还存在着什么隐情。
王宫是传言流传得最快的地方,虽然真正的隐秘被信鸽和夜莺牢牢看守,但一些所谓的“秘闻”还是流传在侍从之间。
比如,王宫中的侍从没有人不知道如今王室的凋零。
再比如,但他们都传……是锡兰亲王杀死了曾经那位小公主。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说笑完毕,首席女官走上前去,面露喜悦,“这一次也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让你担心了,玛丽。”坐在轮椅上的亲王则握着女官的手,“我会的,这一次我会留到下个月末,又要麻烦你照顾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女官欣慰又慈爱地笑起来,“哪有回家住说这些的,如今也只有您和陛下会这样叫我了,我真是恨不得您一直住在宫里……”
这么说着,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拐入走廊,其余的成员们则安静地各自离开,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短暂相会。
女官挤开那位魁梧的男人推起了轮椅,而这个被挤开的人仍旧是一脸呆呆的表情,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这才有些迟钝地跟在他们身后,恰好与小侍女并排。
小侍女:“……”
小侍女再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这个古怪的人。
亲王似乎并不知道这侍从的古怪之处,他正和女官轻声交谈,从后往前望去,他的侧脸上带着温和又亲切的笑意,只看他们之间相处,这位亲王殿下必然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那种传言应当是不真实的……
小侍女这么单方面地想。
她听到锡兰亲王在轻声地询问:“姑母现在怎样了?晚上还睡得好吗?”
女官摇头:“不,陛下晚上总是睡不着,但白天却很容易陷入昏睡,而且陛下最近总是做梦,她已经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可在议会的大人们前来觐见、商议要事的时候,陛下总是很清醒的。”
亲王:“这样么……那么那些幻觉……?”
女官叹了口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但是陛下的心情却总是很开朗,而且陛下很喜欢留在这一片花园里,她不喜欢到外面去,因为只有‘寝宫’是‘过去’。”
“更严重了……”亲王沉吟片刻,又问,“上个月医生们已经聚齐了吧,昨晚的会诊是怎么判断的?”
女官的声音很轻:“医生们都说……陛下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在短暂的沉默后,亲王又问道:“我记得五天前的会诊结果还是很不错的,难道圣堂的修士们这几天又有了什么不同的结论吗?”
女官:“他们说……不要让陛下再操心了,心灵的平静将会带来灵魂的安宁,主会保佑她。”
……
在两人轻声的交流中,走廊已至尽头,接下来就是连接着花苑的房间,女官上前推开大门,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香薰气息就扑面而来。
在这相当奢华的间大房间里,豢养着数十只精心打理的兔子,它们都是女王的宠物,有专门的侍女负责照顾,只只油光水滑,圆胖可爱,就连笼子都镶金嵌宝。
曾经的女王并没有养兔子的爱好,斯图亚特的王室成员们最喜欢的动物只有禽鸟,正如他们都有志一同地热爱玫瑰。
而这些兔子,是在六年前才被豢养在寝宫里的。
小侍女想着女官和殿下的对话,垂下眼眸,心中酸涩。
那些上了年纪的侍从们都说……女王把这些兔子当成了她夭折的孩子们。
太可怜了,明明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女王,受到所有人的敬仰和尊重,婚姻美满,功绩卓越,却没能养下哪怕一个孩子。
难道王室是遭到诅咒了吗?
穿过花苑,几人进入了寝宫最内层的区域,能在这里服务的侍女都是资历最深的,她们经过一层层的筛查,其中还有比例不小的夜莺与信鸽。
女王的寝室就在眼前,女官推着殿下进入寝殿,大门关闭,侍女懂事地守在大门口,而那个戍卫着亲王的男人也留了下来。
这个一脸僵硬的男人,冷冰冰地伫立在门口,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变成了一尊刻板的雕塑。
可他的胸膛并不因呼吸而起伏,在寂静的走廊里,不存在第二道呼吸的声音。
小侍女不住打了个寒噤。
玛丽女官拉起重重的帘幕,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道:“殿下也看到那孩子了吧?她就是我选择的继承人,在工作上无可挑剔,而且正值壮年,是个冷静透彻的人……殿下意下如何?”
缪宣透过傀儡看了一眼侍女,有些奇怪地发觉她虽然站得笔直,但浑身僵硬,好像十分紧张的模样……
不过既然是女官承认的弟子,那想必会是合适的人吧。
缪宣答应了:“我会让夜莺与信鸽的人来和她接触的,她到底如何,就看大家的判断吧。”
首席女官是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需要他或者陛下的任命,还需要得到侍卫、夜莺和信鸽的认可。
“多谢您,这都是那孩子的荣幸……”玛丽的心思完全不在她的弟子身上,她会提及她也只是为了舒缓气氛,因为接下来她就要面临这一次的——
“陛下,莫纳殿下来看望您了!”玛丽略微提高了声音,“您感觉怎么样?”
当最后一帘帐幔被掀起,一座半开放的阳台暴露在两人眼前,玫瑰花和常春藤挤满了这不大的空间,让它显得绿意盈盈、
在一座小茶几后,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靠在摇椅中,怀中捧着一只大白兔。
老妇人的面孔上遍布皱纹,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澈如孩童,她下垂的眉眼带着几分西部区的愁郁苦闷,唯有表情格外的慈祥平和。
她望了过来,于是那双眼眸中也带上了笑:“谁来了……啊,是莫纳。”
女王低声笑起来,声音轻快:“莫纳,我还以为你这个月去锡兰了呢,毕竟爱娜刚刚和我读了你寄给她的信件,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瞧我,又记错了,玛丽,你都不提醒我。”
玛丽抿着双唇,勉强微笑:“陛下,请您恕罪。”
缪宣倒是神色如常,他没有露出丝毫异状,只推着轮椅来到茶几前:“姑母,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快来喝点茶。”女王示意女官倒茶,她这一边摸着怀里的大兔子,一边促狭地笑起来,“看看我们的莫纳,竟然已经有了这么英俊的容貌,真是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成年了吧?要给莫纳订未来的妻子了呢。”
玛丽低下头,不让女王看到她的表情,缪宣则温和地应承:“好,那就让姑母费心了。”
女王笑着眯起眼:“我们的莫纳这么好,也不知道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孩,爱娜那孩子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未来的嫂嫂……”
缪宣:“……”
缪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陷入沉默,而他意识海中的小系统已经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这几年来,女王的健康状态就开始了快速的下滑,快速衰老的身体带来了心理和生理神的双重病痛,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几乎要带走她的性命,即便熬过难关,还是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如今的女王还时常看到幻觉,比如把兔子看成夭折的小女儿,再比如看到还未成年的侄子……
就好像,她身边的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然而女王并不是一味地沉溺在幻觉中,她仍然有一半的心神被停留在现实中,这固然给她留下了能够应付家国大事的理智,但也给她带来了加倍的痛苦。
比如在见到如今的缪宣时——女王有的时候仍然会保持着幻觉,把缪宣当成曾经的少年;有的时候又会恢复理智,再一次想起夭折的孩子们,重复丧失挚爱的痛苦。
至此,缪宣就不再长期停留在宫殿中,属于君主的权责再次被分配,这个帝国的行政权力几乎已经全部下放给了内阁、议会和军队;至于皇室的夜莺和信鸽,这两个组织都由缪宣管理。
缪宣深吸一口气:“姑母,这一次我会在家里停留比较长的时间。”
“那可太好了!莫纳一定要参加春季的舞会!”女王笑着叮嘱,“爱娜都已经和她的小男朋友约好了,我们的莫纳那么温柔俊美,一定也会得到女孩子们的喜爱吧?”
缪宣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王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也松开了手,那只雪白的大兔子跳下她的膝盖,钻到阳台上的草丛中:“我知道莫纳有着更好的志向,总是很忙,在诺德诺尔和锡兰之间往返,没想到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了,真是太好了。”
缪宣垂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