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做罢了饭,喂了猫,方才捋下卷起的袖子,置了壶酒,坐到胡凳上,等待陆瑛归来。
黑猫横烟吃饱了饭,便蜷起身子,团成一团,卧到他腿边。
……
窗外夜雨大作,卷得屋檐上,那几枝新发的梅花枝,哗哗作响。
梅落,香残。
房内却依旧燃着炉火,屋内温暖如春,横烟睡得舒服了,便伸了懒腰,跳到陆旻膝上,重新一窝,肚皮朝上,伸着爪子,四仰八叉。
陆旻轻柔地抚着猫儿雪白的肚皮,眸中尽是满满的柔情。
他忽地想起两句诗。
溪柴火软蛮毡软,我与狸奴不出门。
……
寒雨声中,雨打春枝,枝敲画檐,青年抚着膝上猫儿,在这缠绵悱恻的春雨里,渐渐失了思绪。
这两句诗,是陆瑛教的。
彼时正值年前,他有空休沐,冬日暖阳,天色正好,他便坐于院内,擦着腰刀,忽一抬眸,便见陆瑛兴冲冲地奔进院来,手里拎着团脏兮兮、黑不溜秋的东西,进了院,便大声吆喝道:
“儿子!看,捡了只小於菟!”
於菟?
他当时愣了半晌,一时竟没想起那於菟是个什么东西,随后才立即反应过来。
不就是猫么!
他放下刀,叹了口气,朝陆瑛走去:
“爹。”
“你非要这么叫吗?”
熟料陆瑛不乐意,哼了哼:
“你懂个屁呀!你要真不知道,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说罢,便绕开他,抬步朝厨房里走。
他凑过去,盯着那小东西沾满泥水的脏乱毛发,皱皱眉:
“就这东西呀?”
“喵~”
小家伙见他凑来,嗲嗲地叫了一声,一团乌黑的脸上,唯一双碧绿的大眼儿,水灵灵的。
他心都要融化了。
于是他也赶紧跟了进去。
只见陆瑛熟练地挽上袖,往盆里到上水,试好水温后,才安抚着猫儿,将猫儿抱进盆里。
他神色温柔,甚少有这般耐心,那猫儿入了水后,竟一点没怕,安静地坐在水里。
陆瑛这才放下心,取了块绵软纱布,小心给猫儿擦洗起来。
他神态专注,做得细致,动作间满是柔情,他觉得稀奇,便挑了眉,倚在门上,调侃道:
“呦,爹,这么熟练啊。”
熟料陆瑛没抬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道:
“这有什么,老爷子在时,可喜欢猫了,侯府里养了一群;吃饭时不离,走路也要抱着,还给猫儿取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花名儿。”
他说道这儿,忽停顿了下,放下软布,给猫儿抹上香露,搓揉了番,才继续道:
“若是只橘的,便叫做戛金钟;若是纯白,则唤做尺玉宵飞练、雪氅仙官;若遍身花斑,则称吼彩霞、滚地锦;纯黑的,就唤其乌云豹;要是只狸花,便有竹斑、梵虎之称。莺莺燕燕,各种各样,更不必说,还有什么鸣玉侯、锦带君、金眼都尉、鼾灯佛、丹霞子,等诸多美称。”
他语气平静,娓娓道来,只是他知道,他心中,却依旧掩饰不了,诸多意难平。
少年气盛,一时被赶出家门,往后数年,侯府没落,物是人非,他却依旧离不开盛京。
陆瑛说罢,也洗完了猫儿,便随手取了干净的巾子,给猫儿裹起来,就近放到炉边,烤起了火来。
猫儿“喵喵”叫了两声,便卧在他膝上,就地一团。
他心里有些难受,却依旧嘴硬道:
“哼,真不知这猫儿有何宝贝的。”
熟料陆瑛抬眼来,胡子拉碴,眸中却尽是遮不住的暖意和笑:
“诶,你不知,”说到这儿,他忽地抬手,抚了抚膝上猫儿的毛,璀然一笑:
“溪柴火软蛮毡软,我与狸奴……”
“不出门。”
他虽受尽岁月磋磨,那满腹才情,却依旧未变。
世人只道如今陆瑛荒唐浪子,士族败类,却忘了曾经,他诗剑俱佳,也曾鲜衣怒马,左手仗剑、右手执花;策马山河、挥斥方遒间,诗酒恣意、剑歌击筑。
他家世显赫,却不抵一朝生变。
他英俊潇洒、风流俊逸,却不抵人世蹉跎。
他曾一身意气,也终究被这世道、消磨殆尽。
一身武艺,尽数错付。
一腔才情,英雄无用武。
可他却依旧,矜傲如初。
陆旻知,就算跌落尘埃多年,陆家家传刀法,他勤勤恳恳,一日未掇;他满腔诗意才情,也尽数教给了陆旻;他书画双绝,闲来也曾书上两笔,闲情偶寄。
他就连给陆旻糊的纸伞,也是精致的。
多年来,就算物是人非,他也未能忘记年少时,在侯府的日子。陆旻知道,他年少时穿过的衣、用过的书、收过的小物,就连配过的香囊,也都尽数藏在家中衣柜里,妥善地收着;纵使再落拓,他也不曾邋遢,一身布衣,依旧可穿出昔日雍容的贵气。
他一世骄傲、半生热血、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他骨子里流淌的,是陆家的血脉。
是陆家的风骨。
因此,就算他再混账、再落魄,陆旻也未曾怪过他。
即便他时常跑的没影,他给予陆旻的教养与温情,令他终生难忘。
……
陆旻枯坐着,撸了会猫儿,直至雨声渐收,桌上酒菜早已温凉,他便忽心生出一丝不对来。
他看了眼架上更漏,已近戌时了。
陆瑛怎生还未归来?
他平日里,若是花天酒地,夜不归宿,也会托人带个信,叫他莫等他,今日这般迟,也没个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旻皱着眉,便放下了猫儿,拎了纸伞和佩刀,打算出门寻一寻。
他从后院客厢出来,健步如飞,穿过大殿,方欲跨出殿门,便见那值夜的小道鹤尘,正打着瞌睡,一见他,眼睛忽地一亮,急急忙忙叫住他:
“哎哎哎,陆郎君!”
边说还边追上来。
他只好将已跨出殿门的一脚收回。
他个儿高腿长,走得快,那鹤尘追上他,也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呼,陆郎君,”鹤尘开口,朝他作了一揖,还有些气喘吁吁,“方才见你回来,便想同你说了,可你走得实在太快了。”
“啊,那陆某实在抱歉,”陆旻闻言,便也执刀,回了一礼,他其实同鹤尘不是很熟,但见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便彬彬有礼地回道:
“不知小道长,想同某说些什么?”
“哎,也没什么,就是,”鹤尘挠挠头,“陆二爷傍晚回来过。”
“他让我知会您一声。”
“他说晚上不回了,叫您别等他。”
陆瑛傍晚回来过?
陆旻挑挑眉,心中有些疑惑,于是,便又开口问:
“那他可说,去了什么地方?”
“呀,这,”鹤尘努力想了想,过了片刻,才答道:
“好像去了平康里。”
“不过……”
“不过什么?”
“二爷回来时,好似同平时不太一样,”鹤尘答,“虽说穿了一样的衣服,但二爷不似平日里那样,走地匆匆的,哦,对了,二爷还带走了‘玉霄神’。”
玉霄神。
陆旻皱了眉头,心底疑惑丛生。
陆瑛去平康里他不奇怪,他本就是那里的常客,只是,鹤尘说他来去匆匆,他便有些纠结。
嗯……怎么说呢,陆瑛虽然浪,但也着实在意君子体面,他每每去平康里,总要换最好的衣裳;照他的话来说,就是“纵去烟花之地,也不能落了风度。”
因此,这么急急地奔去烟花柳巷,不像是他的风格。
更何况,他带走了玉霄神。
玉霄神乃是陆瑛的佩刀,刀身锋利、纹以梅花铭文,成色雪亮、形如弯月,刀气摧金断石、杀意凛然,举步间,便可轻取对方首级,据说是陆家先祖传下来的。
陆家先祖离光君曾于漠北作战,这玉霄神便吸收了漠北铸刀法,由精铁铸就,悍利异常,形制如同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