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并不公平。”
联盟军事学院和附属实验所隔着条需要层层验证的冗长走廊, 一侧墙壁上写着这句话。
另一面上则是陈列的照片,从彩色到黑白, 又从黑白到彩色。
楚祖看到了阿祖尔·塞拉诺的照片。
他的头发、眼睛、雀斑都是榛子色, 照片定格时带着随和的笑,给人第一个感觉是“普通”。
所有在宇宙战争中留有贡献的人都被留在了这条走廊,排列的照片下方刻有金属小字, 记录生卒年月。
楚祖没有能通过验证的门禁卡, 现在正掉在天花板的尽速框架上,靠着偏瘦小的体型躲开监控。
陆安忌倒是有能一刷到底的门禁卡, 拿来也不费事, 但现在他们在“冷战”。
——陆安忌单方面的冷战。
他每天早上走很早, 楚祖醒后只有桌上的牛奶, 每天一种新毒素, 营养覆盖还挺均衡。
在课上陆安忌也摆出和他不熟的公事公办, 和他说话他冲你笑,给他发脾气他还冲你笑。
就算把人强行拖去卫生间,凑来凑去看他脑子是不是抽了, 四下无人, 陆安忌还是那副标准的“人类希望”模样。
下了课后, 陆安忌不直接回宿舍, 他有额外的训练任务,训练结束后直奔实验所,回宿舍基本在楚祖睡觉之后。
楚祖几次听到同学嘀咕, 说陆安忌得罪了贝内特, 现在得花数十倍的精力才能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地位。
不过, 阿祖尔也挺可怜, 他和陆安忌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现在形单影只,每天都孤零零的。
同学最多也只感叹两句,没打算接近阿祖尔。
系统认为这是由陆安忌一手主导的孤立。
“他绝对是故意的,这家伙不止精通茶艺,还擅长pua!”
楚祖不在乎。
他心心念那颗茧。
之前从研究所离开的时候,星环戒备提升几个量级,地毯式搜索也没能找到茧孵化的虫族,戒备逐渐也下调。
有系统在,混进实验所只是多绕几圈的问题。
但进了实验室,楚祖反而不急着去找茧了。
昏暗的灯光下,巨大的仪器围满了整个房间,影子交错成比虫族还要狰狞的形状,映在四周,每个复杂仪器前都连接着一个玻璃仓,仓顶落下一缕幽光,照亮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楚祖站在玻璃仓前。
仓中的光线在楚祖侧脸投下明暗阴影,随着他蹲下,原先在阴翳下的眼睛也被点亮。
他将手贴在玻璃仓上,里面的生物也伸出面前能成为“手掌”的肢干,隔着一面玻璃,想离他更近一点。
那是一只人类体型大小的生物。
表皮覆盖错开的外骨骼,分布并不严实,露出底下的肉膜。肉膜呈半透明,能依稀看见里面的扭曲变形的内骨骼。
它的眼睛歪斜嵌在肉膜上,是红色的,和阿祖尔如出一辙。
生物的腹腔格外巨大,几乎完全退化的下肢无法支撑腹腔重量,只能趴在玻璃仓底部爬行。
系统沉默了会儿,应该是在查资料。
阿祖尔和陆安忌都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它只能在背景设定,和其他人的pov里寻找蛛丝马迹。
“是实验体。”
系统黑掉房间所有监控,把找到的信息投在楚祖的意识海。
资料有很多缺损,部分信息乱码。上面写了实验体的骨髓被注入了载有虫族基因序列的病毒。
因基因编辑未达到预期效果,该实验体被重复编辑了十五次,最终爆发突变,在17个小时之内完全变形。
左上角是实验体原本的照片。
它——她是一位有灿金色头发的年轻女性,面容苍白,拍照的时候有些闪躲,浅褐色眼睛掠到一边,没有看镜头。
“实验体都是死刑犯,签署了自愿书,被大批量送上星环。”
系统说,“实验室之前都是从虫族残骸上提取基因信息,在人类身上无法正确表达,脱靶效应让实验体批量癌变,免疫排斥剧烈,器官衰竭严重。”
“后来,他们在……”
“在我的茧上提取基因。”
楚祖抚摸着玻璃,里面的生物也挪动着肢体紧紧跟随他的掌心。
“茧上原本是待孵化虫族的生物信息,但被我挖出来扔了,我钻进去后,茧识别了我的身份,调整到和我同步。”
虫族本身就能代表异常恐怖的生物科技水平,当初虫母为调整阿祖尔,做了五年的准备。
而阿祖尔来到星环还不足三年,这项试验甚至是在他来之前就一直进行,有了茧后,他们调整了实验方向。
茧里不止有阿祖尔的生物信息,还有之前未孵化幼虫的,楚祖之前没注意那是什么种类,现在他知道了,是“吞噬者”。
“吞噬者”的消化系统内嵌神经系统,为了方便拟态,外骨骼没有其他虫族坚硬,结构很复杂。
差不多的性状放在人类身上,整个腹腔异变,外骨骼错位。
本来活不了多久,甚至性状无法表达,但阿祖尔的基因产生了缓冲的效果。
系统肯定宿主现在心情很不好,脸上淡淡的,无悲无喜,尾巴骨节已经完全舒展开,尖端绷直。
“好丑啊。”
楚祖点点玻璃,对玻璃中这位女性死囚犯说,“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被判死刑,但下次不要再相信他们了……人类不值得你相信呀。”
楚祖起身,仓中生物试图跟着起身,又被腹腔拽回了底部,她发出痛苦又可怖的嘶声,四肢冲着楚祖,这具身体本能地想靠近眼前的人。
整个房间有二十八个这样的生物,他们全部贴在玻璃上,勉强有行动能力的拼了命撞上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
楚祖叹了口气:“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仓中生物听不懂,楚祖转身,依照系统给出的地图,又穿过三个如出一辙的实验室,最后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了自己的茧。
花瓣似张开的生物茧已经被剥走外层,露出乌青色的肉质层,肉质层里遍布了细密的黑色管道,管道外口被钳开,用金属细针固定。
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对楚祖没用,他没让系统尝试取消警戒,取消的瞬间,实验所应该会响起警报。
尾巴挂上天花板金属架,几次跳跃,楚祖悄然落地。
茧上没有任何家乡和母亲的味道,它在腐烂,又被注入了过量福尔马林溶剂。
人类已经不需要再在上面提取生物信息了,他们留着茧只是想尝试更多研究。
楚祖想不出他们还能研究什么,但外面房间的实验体证明,好像人类的想象力是没有瓶颈的,同时,他们大胆且疯狂。
看着那颗茧,楚祖想了想,坐在它面前。
他主动联系了虫母。
【pov阿祖尔:
宇宙不是黑白的,阿祖尔离开了太阳才看清。
他遇到过很复杂的星云,在黑色幕布下绚丽得令他心碎。
阿祖尔的小舰船穿行在气体和尘埃中,这里的重力不稳定,他在舱中上下漂浮,眼睛眨也不眨看着窗外的各类颜色。
复杂的东西总会呈现出混乱的美,太阳不具备的美。
太阳上的所有都很简单,一成不变的景致,一成不变的种群,黑白色是主基调,外加一层浅浅的蓝,以及阿祖尔的眼睛。
这和陆安忌的世界完全不同。
地球上有很多颜色,阿祖尔在他的记忆中见过。
他们连肤色都有很多种,这也算是一种复杂。
地球是比太阳复杂得多的地方。
或许也比太阳更美丽。
学院的老师说星环基本模拟地球环境,但你们不能依赖重力,宇宙从不公平,不会给你们脚踏实地的心安。
重力并不是星环上最珍贵的东西,阿祖尔认为,他更喜欢阳光洒在身上那股暖洋洋的感觉,还有油绿色的树,风吹过时候会哗哗作响。
他躺在草坪上,听着来往人类的嘈杂,那些声音离他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阿祖尔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觉得太阳是红色的?
这个问题成为了阿祖尔的所有疑惑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当阿祖尔看到自己被剖开的茧,坐到它面前,手贴在上面,却再也感受不到来自母亲的波动,他想起了陆安忌。
人类之间的关系好复杂,他们似乎是独立的个体,但喊着相同的口号,喊出来的东西却并不代表内心。
原来复杂的东西不全是美丽的。
在枯死的茧面前,阿祖尔抬起头,像能透过厚实的建筑望向黑暗深邃的宇宙。
他调用起专属于虫族的独特感应,感应在整个星环荡起无法被捕捉的波动,最终奔向太阳。
他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明白。”
“太阳上,茧孵化出来的大多数生命都是为了去死,人类好像也是这样,这个学院就是这样。为了繁衍,将一批人留下来,安排一批人死去。”
母亲在他脑海中回答:“你想回来。”
阿祖尔不知道,他依旧想带回家人。
陆安忌不能再呆在这里,他和人类呆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奇怪。
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顺应人类的期待,发出只有濒死的虫族才会发出的波长,人类无法捕捉,阿祖尔听得一清二楚。
另一部分则无时无刻不在咒骂。
阿祖尔原本不理解什么是恨,但在看到那些具有部分虫族特征的奇怪人类后,在看到死去的茧后,他在瞬间感受到了浸泡着陆安忌的“恨”。
极度的不满、排斥和拒绝。
太阳上不存在类似的情况,但人类能轻而易举创造出来,并试图让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亲身体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恨我?”
母亲问,他是谁?
阿祖尔沉默半晌,回答:家人。
母亲依旧说:只有我们才是家人。
阿祖尔不想争执这个,他相信,只要母亲看到陆安忌,她会明白。
“人类想杀了我们,还在毁灭他们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阿祖尔沮丧说,“我的茧死了,或许我不该带它离开太阳。”
母亲回答:因为他们恨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毁灭我们。
母亲还说,我们也一样。
“我们要杀光所有人类吗?”
“我不知道。”
“人类会杀光我们吗?”
“如果他们能做到。”
“他们的生存环境偶尔温和,偶尔恶劣,但他们没办法踏上太阳。人类没办法杀光我们。”
“他们可以。”母亲说,“他们已经做过一次了。”
阿祖尔听不懂,他和母亲的交流和人类间的沟通不一样,和陆安忌也不一样。
没有语气,没有情绪,是单纯的信息传递。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也和他看到死去的茧时感受一样。
但现在阿祖尔好受多了。
阿祖尔:“雷静安是谁?”
母亲没有回答。
阿祖尔:“她和我们联系过吗?”
母亲依旧没有回答。
阿祖尔:“我听说,地球上也有没那么恨我们的人类。”
母亲:“对。”
她断开了连接。
阿祖尔拥抱着那颗死亡的茧,半晌后,他把陆安忌拉入了自己的意识,尾巴绕在他手腕。
涌去的记忆让原本皱眉的陆安忌脸色煞白,呼吸愈发急促。
他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死亡,只是还在呼吸,还在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