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是鬼,不管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
“我不会灰飞烟灭的。”女孩看着他的眼,大有慷慨赴死的从容,“我们会再见,在我没死的时候。”
邵墨渊看着她苍白地有些妖冶的脸,道出了天机:“酒里有毒,茶里没有。”
女孩粲然一笑。
“可惜邵主席就算看穿了一切,也只有喝茶的命啊。”她似乎是真的绽开了笑颜,多少添了几分花季少女的天真,“你的命并不在自己的手里,生死都得受制于人,正如桌子上的这杯酒。”
时隔多年,邵墨渊还是会被这声“邵主席”震住——当时他还远没有成为ippo执行长,也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可多年以后回想,简直惊悚。
这之后他很多次想起,都觉得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也许不是白日撞鬼,而是被一只鬼透支了空头支票般的命运。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杀我吗?”女孩一字一句道,“今天你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你就是英雄。河出图,洛出书,景星明,庆云现,甘露降,膏雨零,凤凰集,麒麟游,蓂莢发,芝草生,海无波,黄河清……”女孩用手掩住嘴,难得打了个哈欠,“这是你会治理出的太平盛世,尽管维持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造了太多孽,你根本挽不回。”
火势开始蔓延,女孩的脸被映照在橙红之下,却没有给她增添半点生气。
既然这是在梦中……
邵墨渊终于抛出了一个终极问题,这是在现实中他并未提问的:“你究竟是谁?”
过了良久,久到邵墨渊都觉得他不会回答了,女孩诡异一笑,徐徐开口:
“我是书中之人,亦是著书之人。”
火好像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眼前的场景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很快破碎地七零八落。
邵墨渊梦中惊坐起。
火光、圣天、孩子的哭啼、女人的狞笑……一些重叠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繁复,邵墨渊的神魂尚被留在那场梦中,心像是被攥住了般,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
雪天,噩梦。
邵墨渊本身睡眠质量就不是很好,在鲸落洲的时候,房间里都是要燃着安神香的。现在在工人宿舍、环境潮湿阴冷,神经脆弱得就像南方黄梅时节搁在外面的食物,过一会儿就能被水汽完全浸得变质。
记忆这种东西总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跳跃。不可控制地,他又想到了贺瞻最后已经血肉模糊的手、火苗剥蚀中贺念之映照着光芒的眼神……这一切都将他困囿着,没有方法脱逃。
他再无睡意。
十四年前尘封的往事仿佛被无意吹过的风扫掉了表面的尘埃,那些他曾经痛恨的人、厌恶的事,在记忆的边缘逐渐被拉回,如走马灯般光影交错的画面呈现在他的眼前。
残酷的记忆如琐碎的断章,开始与他的神经周旋……
“009,贺瞻疑似叛变,和总部失去联系!”
“邵墨渊,你必须这么做。即使邵青会恨死你,你也必须这么做!”
“这本书你拿好,是这是为父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邵主席,你的命不在你自己手中。”
“小九,妈妈最对不起是你……最看重的……也是你……”
……
这几年很少想这些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贺念之的存在。贺念之来时就携着光芒,长大时随着日月,未来要奔赴星辰。
贺念之的眼里有春天。
他能麻痹掉他所有的痛苦,至少在无数个瞬间。
然而,创伤始终是一条长疤,自始自终盘桓在他的脑里。时间过去,不但没有治愈,反而越来越血淋淋。
窗外自是大雪纷飞着的;邵墨渊在黑暗中出神几秒,羽睫打出一层很浅的阴影,却是灵动而敏锐的。黑夜伫立在他的肩头——这没有颜色的肃杀,最为可怕。
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有东西如落在了枝头的最后一盎司雪,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终端亮了。
邵墨渊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灰白色的显示屏上面,是一串刻骨铭心的字节:
top001。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再次看见这串数字会是在这样浓重的黑夜。
灰白的字母跃动着,每002秒一次,不会间断,从未改变。
top上下几千号人,等这串编码,等了十四年。
“喂。”
“邵主席。”
他的双肩微微颤抖,单薄的肩背像蝴蝶翅翼一样扑簌起来,声音却压抑地低沉:
“秦至。”
“真没想到您还没删除我的编码。”秦至似乎是嗤笑了一下,“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叛徒,早会被top拉进无间地狱的。”
“冒着被三千多号人追踪的风险打来这通电话,”邵墨渊表情有几分散漫,像被雨水打过后带着雾气的竹叶,“你又何曾把无间地狱放在眼里。”
“邵主席果然了解我。”秦至毫不掩饰自己的猖狂,“这几十秒的时间,就当十四年来给他们留下一点找我的线索了。”
邵墨渊眸色阴冷,“秦至,你一点都没变。”
“是啊,邵主席,”对方那儿似乎响起了推门的声音,又好像是木材被踩在了脚底下,声音也更添上了一种疏狂:“不过真不幸,恐怕您要和我狼狈为奸了——工业区工人宿舍101室,我就站在你门前。”
“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来的。”秦至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里变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轻,“你儿子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