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皇长子主动前来翊坤宫,倒还真不是谁人将瑛儿从相隔几十里的东郊行宫匆匆赶来的信息,往延禧宫传了出去。
只因前一日沈一贯被皇帝一大早召见,之后遣福安快速去回一趟,从翊坤宫带回的“万岁久病复苏”的确切消息,在皇长子脑中不得消停。
第二日,沈一贯有事在内阁大堂耽误一早,没能按时到延禧宫与皇长子商讨究竟。
因此皇长子再也按捺不住对瑛儿回宫的好奇,独自一人从延禧宫出发,装着四处游荡,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入翊坤宫。
被皇帝驱到宫外的众人自然不会在原地站着,都各自找了些事四散做去了,翊坤宫内比平日更显安静异常,皇长子反而失了平日一往无前的步伐,只是在几间侧殿左望右望,偶尔遇见一个两个连续两三日也在宫内见过自己的翊坤宫人,也是做出一派各处逛逛、来看皇帝的样子。
就这么走到正殿,但并没有直接向殿内走去,而是绕到了暖阁之外的一角,隔着两堵堵墙和一扇窗户,费力地听其中的动静。
起初是一片安静里,偶有几句男声女声,应该是皇帝与瑛儿的对话,可实在距离太远,不能听得真切,皇长子踟躇片刻,仍旧决定还是直接进殿内一探究竟。
但“被用过药”昏睡状的皇帝,与完全清醒的皇帝,对他而言,并非同一人。
长久以来的轻视与厌弃,早就在皇长子内心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直面完全清醒的皇帝,他需要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所以才要移动的脚步此时又停了下来。
而再听两堵墙和一扇窗之外传来的怪异声响,似是皇帝与瑛儿在行苟且之事。
他倒抽一口气,不是为皇帝正在所行之事,而是心想这老头儿自旧疾复发以来,日渐一副大厦将倾之相,此时竟能生龙活虎,临幸起宫女来。
打算再细听听,确认里间的动静,谁知暖阁之外,正殿一侧的台阶下,御医无所事事在翊坤宫内闲庭信步,正巧从一侧经过,抬眼看见皇长子不知所为何事,伏于墙面,心中暗想之前特意支使福安来质问自己,现如今怕不是本尊心中有怒,亲自来寻自己。
只好恭恭敬敬地走上正殿暖阁一侧,拱着手,深深地弯下腰,不问青红皂白地直接开口说,“殿下何必亲临一趟,要那日的福安公公来唤老朽一声,自就去殿下宫中禀明了。”
皇长子没想身后来人,吓了一激灵,脸别扭地从反方向转向一侧,险些磕蹭到墙面。
转脸看到一脸谄笑、有些老态龙钟的御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轻易发火,“御医识不得好生招呼不成?直直从身后走来!”
御医对皇长子这样的反应始料未及,只能继续满脸堆笑,“方才只当是殿下因前几日的事,亲自至此宫中寻老朽,故而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皇长子见御医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墙外偷听的事,心里的忐忑少了大半,胡乱咕哝着“也确是有事在寻御医,只是并非当下……”
御医只顾着想那一日福安来询问的事,竟一时把方才万岁在病榻边问的关于皇长子去太医院讨要药灰的事忘了个干净。
这时听到皇长子说还有事要寻自己,又担忧起皇长子是为这事来的,也不敢主动提起,只反问一句,“殿下有事寻老朽,所因何事?”
“也非何要紧事……”皇长子胡乱接的话,此时此刻圆不上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将御医支走,眉头紧皱,一副紧张的神色。
御医听到这话,又眼见殿下表情不自然,胸中吊着一口气,担心真是因为自己把当初丹炉药灰的事说了出去,才惹得殿下一时不快,“殿下当初至太医院寻老朽询问丹炉一事,如今实非老朽自言,是万岁一时问起,才不得不答……”
皇长子原本因在殿外偷听被御医遇见的事,担忧不止,正试着往别处分心,谁知道竟听到更加让自己担心不止的事。
药灰的事一旦在皇帝面前暴露,只是骨里藏针、置下铅毒,就足以让他失去夺嫡的机会——别说是夺嫡的机会,当场找来宗人府与刑部也未可知。
彼时藏好药灰的事,御医未必看清、更未必知道,即便谈论到,皇帝亦未必手握真凭实据,因此这时皇长子强装镇定,问到,“御医对父皇所言为何?”
“只是言及那日所说,他日殿下若需老朽炼制丹药,‘责无旁贷’而已。”御医被皇长子故作轻松地一问,心里又想不过是燃着丹炉的事,有何不可言说的,所以也显得轻描淡写。
担心归担心,既然皇帝知道这件事,又无直接冲自己来的举动,皇长子心想倒不如顺便把正殿里的事看明白得了,虽然是与宫人不雅厮混,但也全当多一个掌握在自己手中、关于皇帝的不堪则已。
御医眼见陷入思量的皇长子,想着此时若不脱身,更待何时,便对殿下说到,“若此刻一时殿下于老朽无甚要事,老朽便自去了。万岁此时正与方才从东郊行宫而来的瑛儿主事在暖阁中相谈,殿下若欲前去看望万岁,不如稍后再往。”
皇长子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又实在不知道从御医这里还能得知些什么,只好闷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御医先请自去。”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且除去这时的御医,来时被十数人亲眼见到自己进了这翊坤宫中,再不往正殿里去看望一番,实在不好解释来意。
带着对铅毒药灰一事可能走漏了风声的满腔愠怒,心中又夹杂着对一时只剩对话声的暖阁充满疑惑,就这么一声不吭走入进来。
好在皇帝与瑛儿提前听见了暖阁外的动静,这才没有对突然闯入的皇长子感到惊讶,瑛儿正欲起身离开殿内,被见到不请自来的皇长子的万岁拦住。
皇长子见到无论是面色还是状态,都较旧疾复发以来好去甚多的皇帝,心中那阵恐惧默然升起,不敢对他轻易言语,想到在墙外听到的男女之事,这才转向瑛儿,随口询问起了发丝杂乱的事。
“奴婢从行宫匆忙赶来,想是途中疏于整理,多谢殿下提醒。”瑛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红晕与杂乱的发丝却说着另一个故事。
“如今可是长进了,未唤你至,你自来便罢。见到朕,竟无甚要言语的?”皇帝中气虽不甚足,但声音却稳如毫无一丝波纹的水面。
反倒是皇长子心里直发虚,心想要御医下昏睡的药、与沈一贯的密谋,怕不是皇帝这一时尽数得知了,赶忙深深弓下身子,“儿臣叩拜父皇,眼见父皇龙体康健,心中甚喜难以言表,方才才失了分寸,还望父皇宽恕。”
“都人……”皇帝咬牙,瞥了一眼发丝凌乱的瑛儿,猜想悄无声息走入暖阁的皇长子是听见方才自己与瑛儿的举动,因此没有太过责难,将都人子三字吞回肚里,“哼,朕竟不知你何曾有过分寸。”
皇长子微微颤了颤,“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遵此刻教诲。”
“来这翊坤宫暖阁,有何事?”皇帝想要再坐起一些,示意瑛儿,皇长子想上前搀一把,被一手挡开,“不用你。”
皇长子悻悻地退后几步,“禀父皇,并无他事。儿臣听闻父皇身体大好,特来看望。”
“平日朕病中,从未见你至,偏朕病痊愈,郑皇贵妃与你皇三弟此一刻不在,你倒是来了。”皇帝连眼睛都不抬,略带戏谑地看着他。
“父皇此时身体一切皆痊愈了?儿臣传御医来再瞧瞧?”皇长子强忍住不与皇帝争执,又一面用发生争执时可能遇到皇帝怒斥,自己可能感觉到的恐惧延缓自己的怒气,紧咬牙根,极力控制着呼吸。
“尚好,你若有心,怎不同你皇三弟那般,自觉应去民间历练,反倒留在宫中,行这些琐事。”皇帝的语气越加显得不屑。
瑛儿在一旁听着,见皇长子的脸色越显难堪,甚至想替他解个围,但见万岁也未有要止住训话之意,只好怯怯地站着,趁父子二人都不往自己这边留意,忙偷着手整理起头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