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一刀。
任平生说出这句话等同是在告诉天涯沦落人他还要出刀。
天涯沦落人已两次手下留情。他连喊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竟然还要出刀?
天涯沦落人笔直的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天涯沦落人才吐出一口长气,跟着吐出的还有四个字:“你出刀吧。”
任平生还是和上次一样,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说出刀就出刀,半点都不客气。
只不过上次发出“意”刀,任平生是以轻描淡写、不动声色之姿;这一次,却尽显痛苦之色。
他凝神、会意,以仅剩的全部气力重新现出“意”刀,却是连牙齿都在口腔里撞击的格格作响。
他抬起右手,骈出刀指,重现发出瑰丽凄艳的刀势,却是连整条右臂都在不停颤动。
可他还是不肯放弃。
他双唇微张,习惯性的吟出招式名称:“塞…北…金戈铁马——”
“江南…烟…雨斜阳——”
“…沧海…明珠含泪——”
“蓝天…暗玉…生尘——”
“古今圣…贤…死尽——”
“唯有饮者…留…名——”
他刚才说,他还有一刀,可他却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吟了六句词。一句词就是一刀,六句词就是六刀。
严格来讲,那不是六刀,而是六招。
招式的招。
这六招,每一招都截然不同,每一招都代表着一种极致。
第一招代表的是霸道。使将出来大开大合,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招式。
第二招代表的是机变。看上去这一招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好似徒有虚名是最无用的一招,然而这一招却真正做到了神乎其神的敌不变我不变、敌变我亦变、以不变应万变。
第三招代表的是灵敏。锋芒内敛,径走偏锋,主作缠敌之用。
第四招代表的是奇绝。讲究的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杀其措手不及。
第五招代表的是狠毒。凶狠的狠,毒辣的辣,有形的、无形的都是致命杀招。
第六招代表的是沉稳。式式连营,稳扎稳打,势若磐石。
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六种从天下刀法名家手中提取出来的精粹,每一种都曾谱写过无限风流,每一种都被习刀之人无数次的化用。其中甚至包括名动天下的“天衍十三刀”,以及任平生的二师兄衔风隐秀自创的招式。
奇怪的是,这六招先后发出来,连刀势都已成了,却没有一招是功向天涯沦落人的。
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分布在六个不同的方位,如同六幅瑰丽的画卷挂在狂风暴雨当中。
任平生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吟出点什么,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吟出来。
他已吟不出来了。刚才吟出的六句词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每吟一句词,就得流出一口血,六句词三十六个字,每个字都是混着血吟出来的。
等他吟完六句词,他的脑海已开始变得混乱,耳畔响起的不在是惊雷声,而是一阵什么都听不清的嗡鸣。就连风雨密布的雨夜都从他的眼前消失。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脑海、他的心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还留有一分清醒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意念:还差最后一步,还差最后一步…
他告诉自己,只要走完这最后一步,这一趟要命的洛水之行就将完成。
他告诉自己,只要在努一下力,这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完。他也就从清都山水郎挖下坑中解脱了。
他缓缓的转动着刀指,竭力的走上这最后一步。
骈动刀指,不过是举手就可以完成的动作,哪怕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孩童都可以做到,但任平生却好像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挑战。
要想完成这个挑战,极其艰难。
艰难的让人担心,他到底能不能完成…
天涯沦落人依然立在停下步伐的地方,依然是一动不动的样子。
当任平生吟出第一句词时,天涯沦落人还在等。等任平生出刀。他也想看看任平生口中的“还有一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刀。
当任平生用了好半天的时间,一句一字、一字一停的吟完六句词时,天涯沦落人便不再等了。
天涯沦落人料定,他等不到了。任平生一定出不了刀。任平生马上就会倒下。
天涯沦落人了解任平生的伤势,任平生的伤势不允许他在出刀。
可天涯沦落人没有想到,任平生竟然如此坚持。坚持的好像非要发出这一刀不可,哪怕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沉入长河当中,落得一个生死不明的境地,也在所不惜。
天涯沦落人只好重新开始等。
等任平生出刀,也等任平生倒下。
任平生骈出刀指,作出一个原本十分诡异,如今却因动作太过艰难、太过缓慢,而变得平淡无奇的起手式。
他满口是血的齿间,飘出几个细若蚊足的字:“神…来…”
神…来…
神来什么?
这两个字的后面,明显还有字,可任平生却没有说出来。
又或者是说,任平生已经说了出来,只不过是无力在发出声音而已。
天涯沦落人惊讶的发现,任平生的口中一吐出“神来”两字,画卷般悬挂在雨幕中的六招,竟突然向中心处聚集…
——它们好像要合六招,为一招。
——它们好像要以一招之势,承接六招之力。
这六种截然不同的招式,每一种都不同凡响,若是真的合六为一,那又是什么样的一招?
天涯沦落人不得而知。
这种神乎其神的“合招”之法,天涯沦落人也只在最近十年的江湖中才听说过。
天涯沦落人还来不及思索,身后已传来“噗通”一声响。
天涯沦落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一定是任平生倒下的声音,任平生一定已向河底沉去。
任平生一倒下,似要融合在一起的六种招式随即消散不见。
被刀光映成一片绯红的雨幕终于恢复至原来的颜色。
风在这一刻刮的更烈。
雨在这一刻下的更急。
天涯沦落人没有回头去看正沉向河底的任平生,却也没有立即离去。
他跟着河水不停跌宕起伏的身影,如同一条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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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在河面上立了许久许久,直到向任平生沉下的地方挥了一袖,才化作一道剑光飞去…
飞去的方向,自然就是楼船的方向。
楼船停在洛河上的模样也像极了一条幽灵。
幽灵之上,除了浸泡在雨水中的九皇子,便看不到其他人。
清都山水郎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黄衣少女亦不知在什么时候回到了船舱里。
船舱里的烛火快要烧完,亮起来的烛光已十分昏暗。
烛光在怎么昏暗,也暗不了黄衣少女的脸。
黄衣少女的脸依然是一片苍白。
然而,就是在这张苍白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
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希望。
希望之中,投射出一柄横在剑案上的金剑。
金剑无声;黄衣少女亦无声。
黄衣少女凝视着剑案上的金剑,心中不禁默念起那一阙有关于这一柄金剑的词: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一阙词,黄衣少女默念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用充满希望的目光默念出来的。
这还是第一次。
黄衣少女用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她看着看着,心里突然产生出想要抚剑的冲动。
以前的她,敬重这柄金剑,朝拜这柄金剑,把这柄金剑当成至高无上的神明;如今的她,却只想捧起这柄金剑,放在手中好好的抚上一抚。
她缓缓的伸出手,缓缓的向金剑靠近。
她的手止不住的颤动,她的心止不住的开始狂跳。
可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金剑的那一瞬,却又莫名缩了回来,人也莫名往后退了几步…
天涯沦落人撩起帘幔,缓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去看黄衣少女,只从黄衣少女的气息中感觉到了一丝慌张,问道:“我吓到你了?”
黄衣少女眼睛里的希望,在天涯沦落人步进来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她转过身应道:“没…没有…”
天涯沦落人缓缓的在桌旁坐下,道:“你若想看看那柄剑,那就拿起来看看吧。”
黄衣少女道:“我看了很多次,我看的很清楚了。”
天涯沦落人翻过桌上的一个杯子,替自己倒了杯茶。
黄衣少女立在天涯沦落人身后,一动不动的看着。
她看着天涯沦落人像喝酒似的将茶喝了下去,又看着天涯沦落人开始倒第二杯茶。
她忽然记起,桌上的茶早已冷了。
她没有去想,是不是要把茶拿去热一热,而是在想这冰冷的茶喝下去,是不是会让人心也变得冰冷?
她知道天涯沦落人的心已经很冷,她不想让天涯沦落人的心变得更冷。
她在天涯沦落人喝完第二杯茶的时候,大步走上来;她将茶壶移到了一边,移到了一个天涯沦落人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