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斐程峰比起来,斐垣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峰啊,我们得有十八年没见过了吧?”林语捂着脸笑,又忍不住眼眶发酸,眼皮一眨,两滴眼泪便砸在了手上,“程峰,我好高兴啊。”
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林语,我……好想你呀。
斐垣靠着电话亭痴痴地笑了一会儿。
斐垣没说他在哪,但他知道,林语会不顾一切的找来的。
毕竟,他可是她手中唯一的砝码。
斐垣掏了掏口袋,把所有的钱翻出来,病号服里只有十八块钱,减掉打电话的一块钱,剩下的十七块是他所有的家当。
手机什么的,他没有那种东西。一个杂牌智能机一百起步,一个月月租最低五块,打电话包流量还要另交钱,他没那么多钱。
所有从来也没有过。
斐垣不准备回家,十年过去,他早忘了自己家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但他同样没有地方去。
更没钱。
斐垣觉得没意思,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缺什么。
缺钱。
斐垣穷,是真的穷。
高三两星期放一天假,斐垣目前名义上的妈——林语一次给一百五,照着林语的算法,早餐一块午餐五块晚餐五块,还能有买零食的钱。
十八岁的斐垣觉得他妈一人养他太不容易,从来都是给多少拿多少,从来不抱怨钱太少。
但花钱哪能照着他妈说的那样花,学校食堂的东西比外头的便宜,但一块钱也就只能买两个比小笼包大一圈的菜包,两个一起塞都塞不满一嘴巴。
高三六点半就要开始早自习前的“第零节课”,斐垣是走读生,没自行车也没钱做公交,早上得五点半起来走着过去,连跑也不敢——跑容易饿。
中午十一点半下课,斐垣惯例是一块半的炒豆芽、炒包菜、炒白菜和蒸蛋里选,加上五毛米饭,一顿三块半,两顿七块钱,一天九块钱解决。
到了晚上就早早地用睡眠来抗饿,这样也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一米七六,就是瘦,只是骨头疼。
照着斐垣的花法,这样俩星期一百三囫囵地能省下十一二块,星期天再找找兼职,还能把补课费和资料费也给填上。
斐垣看着自己手里的十八块,突然觉得从前的时候有点没脑子。
林语说她挣不了多少钱,说养他太费钱,但从来也不想想她的一屋子衣服和一桌子的化妆品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林语说那是她从别人那讨的,别人不要了送给她的,他也就傻乎乎的信了,还觉得他妈真是太不容易了,为了养活他连买件衣服都舍不得。
现在跳离了那个状态和那个年龄再去看,林语的那些说辞和借口不堪一击地让人发笑。
但曾经的斐垣是认真的。
他妈太不容易了,养他太难了。我要懂事一点,我要再优秀一点,一定要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才行!一定要好好孝敬她,不让她受委屈!
但他哪里知道,林语最恨的,就是他能出息。
肚子很饿,但斐垣却没什么胃口。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了,切了大半个胃以后,他的饭量就小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平时所需的营养也都是靠着打营养针补充的。
不过看在他那么久没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那就去吃点东西好了。
“一碗牛肉米粉。”医院边上的物价要比其他地方高上不少,一把粉丝,几根豆芽几片薄得很透光的牛肉,一碗十七很正常。
“小同学,你这是腿伤了吧?怎么一个人到外面来吃啊?你家里人没来送饭吗?还是嫌医院的饭菜不好吃?”老板娘关切地问道。
斐垣神色淡淡:“和你没关系。”
老板娘一噎,余光在斐垣手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上一闪,又夹了一筷子肉铺在米粉上。
斐垣没什么感想,端过米线随便找了一个位子就开始吃。
斐垣本是想体验一下吃东西的感觉,但十八岁的身体太需要能量,食量大得吓人,一碗米线连粉带汤地吃完,斐垣才堪堪回过神。
有点饱。
感觉,不是很好。
斐垣身体还在叫嚣着再多吃一点,但他却不准备满足它了。
在病房里待着的这段时间,别的不说,吃的还是挺好的,斐垣的身体虽然依然瘦成了皮包骨,但却没多少头晕体弱的问题。
仔细想想,这段时间,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高光”时刻了吧。不需要为下一顿怎么省钱发愁,不需要靠喝水来硬扛饥饿,不会饿得半夜抓心挠肺地爬在床上用拳头压肚子。
也不会为今天会出车祸还是明天会被绑架担惊受怕。
只是这种高光时刻太短。
和斐程峰的血缘鉴定书将他的梦敲得破碎不堪,直直打进无法逃脱出来的地狱深处。
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可以说是幸运的,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豪门身世,斐垣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过。
林语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斐垣,一见斐垣她就有些生气:“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在病房里好好待着?!”
林语听说斐程峰来了,特意改变过自己的形象,整个人看起来朴素但是不隐光彩,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又柔又软,但口气却十分不好,和那张温婉柔顺的脸大庭相径。
话一出口,她就认识到自己的声音太过尖锐,语气太过咄咄逼人,想到斐程峰的影子都还没见到,于是便缓和了语气:“垣垣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啊,你的腿还没好,身边也没个人照应着,要是出了什么事,这让妈妈可这么办啊!”
“走吧。”
“垣垣,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林语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斐垣是个公认的好孩子,成绩好,性格好,因为知道单身母亲独自抚养自己长大很不容易,早熟的斐垣很早就会想尽办法给林语减负,也从来不在林语面前展露不好的情绪。
但今天,自从斐垣见了她,一直都没个笑脸。
一丝慌乱爬上心头,林语觉得有是东西想要从她的身边逃走了,但很快,她又立刻镇定了下来。
不可能的,她是不可能失败的。
“斐垣,怎么了吗?”林语微微蹙起眉头,关切地扶住了斐垣。
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林语保养得很好,不管是脸还是手,都看不出松弛和皱纹,白皙有纤长的手指青葱娇嫩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妈。”斐垣笑开了,他低下头,视线在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
奇怪的感觉又跑了出来,在斐垣的视线下,她很难再把手继续放在上边做着母慈子孝的样子。
林语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斐垣有些陌生,但细看,依然是她的那个斐垣,没有任何的不同。说是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的母子,但林语对斐垣并没有多少的熟悉。
斐垣总是行色匆匆,为自己的下一顿饭发愁,为自己的下一次进步刻苦,母子俩很少有闲暇坐在一起的时间。
更别说……
林语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转而用手指勾了勾不需要再打理的头发,神色间带上了一些讨好:“斐垣,妈带你回病房吧。”
十八年了,太久了,她急迫地想要见到斐程峰,想要见到——
“回家就好。”手臂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林语温度,这让斐垣有些嫌恶的皱起了眉。
年轻的身体似乎还没有产生排斥反应,但心理上,斐垣却难受得想要洗个澡。
就是针对林语,斐垣讨厌和林语任何的肢体接触。
哪怕曾经是那么渴望过母亲的关爱。
“不行!”林语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想了十八年才即将见到的人,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就放弃呢?!
“我说,回去。”斐垣表情淡淡,但却是不容拒绝的。
“斐垣!!”林语怒视,但接触到斐垣黑沉沉的眼睛时,一阵寒颤让她冷静了下来。
“斐垣啊,妈妈知道,你是觉得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了。这该怪妈妈,是妈妈没给你一个好的出身。但程峰他是你的爸爸呀?妈妈和爸爸的错,是该我们去承担,但父亲和儿子之间,哪有什么说不开的仇呢?哪怕是从法律上讲,你也是无辜的呀!”
“林语,我不想再说一遍。我要回去,现在,立刻!”斐垣冷下脸。
“斐垣……”林语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现在能见斐程峰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斐垣的身上,又犹豫了。
“好好好,你这孩子,几天不回家就想得很了,这以后上了大学可这么办呀!”林语放软了语气,一下也没留意斐垣直呼她名字的事情。
斐垣对她的温柔小意毫无所动,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林语嘴边的笑容一僵,移开了视线妥协道:“妈回去给你做你爱吃的,你乖乖在病房里待着,好吗?”
大概是看斐垣的眼神没什么变化,林语又飞快地补上了一句:“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腿还没好,别乱跑把自己伤得更厉害了。有什么事情让妈妈来干就可以了,你乖乖地回去躺着好不好?”
“林语,你知道斐程峰为什么会找上来吗?”
林语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但很快稳住了心神,勾了勾唇角笑着说:“大概就是父子间说不清的血缘感应吧。你啊,和你爸差不多,长得和他多像啊!”
斐垣长得和斐程峰有五分像,细看说不出哪里,但乍一眼看去很有几分斐程峰年轻时候的模样。
只是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心里心里一跳,知道自己这股说不上来的心慌到底是从哪里来了。
斐垣长得好,虽然瘦了点,但个子高骨骼比例也好,爱笑开朗的性格更是给人一种充满活力阳光的好感,像极了一颗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但不知道时候开始,斐垣的笑带出了一种古里古怪的阴沉,黑黢黢的眼睛有些过于黑白分明了,既给人一种他在专注看你又让人觉得他是在看一块已经死掉的肉。
说不出来悚然。
“斐垣,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闲话了?”林语急切地说道,“你爸爸他是很爱很爱你的,这么多年不是他不想来看你,而是我当初没来得及告诉他。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你看,他一知道你的存在就赶紧想认回你了,斐垣,你不要听别人胡说什么,爸爸是不会害你的!”
“你确定要在这里说这些吗?”
林语这才想起来他们在医院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少人将或多或少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这里。
“走,妈带你先回家。”
每一次,只有当林语心虚的时候,才会自称是“妈”。
她的心虚和别人不一样,斐垣是个很孝顺的孩子,虽然执拗,但他更在乎他妈妈的感受,所以每次林语和斐垣有些许争执时,把“妈”拿出来一压,斐垣就能乖乖听话。
从小到大,百试不爽。
林语心里有些忐忑。她知道谁和斐垣说了什么,也想不通斐垣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但是,没关系的。
林语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的,只要自己还是“妈”,就不会有事的。
“我不坐车。”斐垣等着林语叫来了计程车才慢慢说。
“地铁太挤了,斐垣,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用替我省这些钱的。”林语又是欣慰又是安抚地说道。
“我不能坐车,医生说,我有空间幽闭症,车祸的后遗症。”斐垣从来不是个肯亏待肯勉强自己的人,他讨厌出租车,那就不坐。
他讨厌林语,那就给她添堵,没什么好说的。
斐垣这个理由充足地让林语没办法再说其他的理由。
“那就去坐地铁吧。”林语退了一步。
“人太多,我会吐。”斐垣继续找借口。
林语有些想发火了,但是对上斐垣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愤怒的大脑像是被泼了一桶冰水混合物一样,瞬间就降温了。
“那、那你想怎么回去。”
斐垣将视线投到路边停着的共享单车——旁边的共享小三轮上。
林语的脸皮一抽:“斐垣,你是想累死妈妈呀!”说着,眼泪便挂了下来。
不管是共享单车,还是共享小三轮,都不是她能接受了。林语虽然一直对斐垣说她穷,但化妆品、衣服、鞋子、包包,哪个不是贵妇牌子?也就斐垣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信她的鬼话。
别说骑着小三轮把斐垣带回家了,坐地铁都已经是要了她半条命了。
她可以在斐垣面前穷,但绝不允许自己真的比别人穷!
最后,斐垣退了一步,让林语付钱找“代驾”开电动小三轮送他们回去。
“斐垣,这几天你不在家,家里没人收拾,我先坐地铁回去把家里整理一下,好吗?”林语柔弱地看着斐垣,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一副愧疚窘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