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斐垣笑了起来,“林语,你不陪着我的话,我出事了怎么办?”
“斐垣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的忍耐是又限度的!”林语差点就扔包发脾气了,语速又急又快,像是着了火一般怒瞪着斐垣。
斐垣歪了歪头,一点也不像见到母亲生气而害怕的模样:“你在说什么呢,妈?”
这一个妈,斐垣咬字又轻又软,像是含在舌尖里喊出来的,跟大男孩不好意思向母亲撒娇似的柔软。
林语不但没感觉到柔软,反而有毛骨悚然的颤栗,只是微微触到他的眼睛,林语就飞快地扭过头。
不敢再看。
“大姐,要我说一句啊,您儿子又不是什么客人,家里乱点就乱点,他这腿受着伤,当家长的不在身边看着点,我这确实也不敢一个人拉着他回去啊!”
最后,在代价大哥的中和下,林语颤抖着身子坐上了小三轮。
斐垣……
贱人!杂种!果然贱人的儿子不会是好东西!
“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林语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勾了勾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得十分勉强。
林语长得好,嘴巴甜,回来事儿,哪怕没了斐程峰不工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没吃过什么苦头。
只有冤大头上赶着给她送钱。
斐垣虽然穷,但她并不穷。
市里推行的环保公共交通虽然好,路上坐电动小三轮的人也不少,但林语却感到了莫大的耻辱。
这种为了几块钱而计较着计较那的生活,她再也不想碰了。
她应该是光鲜亮丽的,应该是被人处处追捧羡慕的。
而不是坐在这种寒碜的小三轮上被人观看。
羞耻、愤怒!
林语不敢抬头,但却一直能感觉到无数火辣辣地视线投在她的身上。
比肉硬得多但又不至于比金属锋利的指甲戳在她的手心,钝钝的痛感虽然清晰但很不利落。
这样的耻辱,让她想起了十九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个女人,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她滚!
凭什么?!凭什么她一出生就什么都有,被人捧在手心,而她什么都没有?!连最后的希望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明明是她先来的!明明是她先来的!
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
看不起我的,瞧不上我的,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到最后还不是要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妈,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林语压下快意,平复了一下心情的她很快换上一副担心的表情,“斐垣,你的腿还有哪里疼没?”
只要,斐垣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就是最大的赢家。
小孩子一下子接受不了现实闹脾气没关系,哄哄就好了。
一到地方,林语就跟被烫到似的就小三轮上窜了下来,低着头就要往家里冲。
“妈,扶我一下。”斐垣的一脸的无辜,甚至带着点笑。
林语心里恨得想把斐垣的腿再打断一次,但现在这种时期,什么都不能做。
“来,小心一点。”林语颤抖着放下了小包。
斐垣也真的只当自己是残废,他虽然瘦,但一米八几的个子全是骨头也不轻,一百多斤的重量压得林语东倒西歪。
林语几乎是要在心里把斐垣掐死,但明面上还得维持着笑容,温柔地将他带回家。
斐垣的腿还没好全,平地走路没什么关系,但上下楼梯就不行了,偏生斐垣还说自己有空间幽闭症,坚决不坐电梯。
林语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斐垣你到底要闹什么?!你不知道家有多高吗?忍一忍又怎么了?!”林语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只是能装,而且能忍。
但在斐垣面前,她就放松了许多。毕竟在斐垣和她的关系中,林语是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的。
斐垣性子软,耳根子也软,而且还见不得眼泪,林语一哭,他比她更难受。所以从来只有林语把他拿捏地死死地道理。
怕她生气,更怕她难过。
斐垣,曾经是真的将他妈当成这个世界上最需要他保护的人。
“妈,扶我上去。”
果然,我没有办法你不折磨你。
斐垣的表情和语气明明没有任何的变化,林语却觉得斐垣在愤怒。
但林语比他更愤怒!
为了斐程峰,她自认为已经做出了很多的让步和妥协了。
说让去医院就去医院,说带他回家就带他回家,说坐小三轮回来就坐小三轮,还要她怎么样?!
“斐垣你别太过分!你不知道家有多高吗?!你这是要妈的命啊!你就这么恨妈吗?!是!我是没给你好出生!是没让你过上少爷一样的日子!是没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能给你的我已经尽力给你最好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你非要我死了你才高兴你才得意是吗?!斐垣,你已经十八了,是个大人了!能不能懂事一点啊!你非要逼死我才可以吗?!”
林语说话永远都是这样,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拿道德拿孝顺拿母亲的身份死死地拿捏着斐垣。
老小区的老人比较多,哪怕是最炎热的下午,楼底下也有人来来往往的。
住这里的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听到动机,不少人都过来当和事佬。
有劝斐垣的,无非就是那老一套。儿子和母亲吵架,立场天然地就在家长那边,加上林语都说出要逼着她去死了,大家伙下意识地就觉得是斐垣的错。
不过斐垣这个孩子懂事又听话,热心也开朗,哪怕是下意识觉得斐垣有错,大家伙劝架的态度还都是比较温和的。
“垣垣啊,不是住院了吗?怎么穿着病号服就回来了?乖,懂事一点,好好跟你妈认个错,你妈一个人拉扯着你长大不容易。”
“垣垣,是不是在医院受了什么委屈难受啦?和奶奶说说,你妈这些天为你的事情着急上火,她也不容易着呢。你就听话点,别惹她生气。”
“快点跟你妈认个错,别梗着脖子在这杵着了,你看看你妈这几天为你着急上火得都瘦好几斤了,脸色苍白成那样,她多心疼你啊!”
也有劝林语的。
“斐垣她妈,别跟小孩一般见识,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都这样。你家斐垣已经很乖了,瞧瞧我家那个,三天不摔门我和他爸就烧香拜佛了!”
“别哭了别哭了,小孩嘛,嘴里没个把门的,他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待会让他认个错,母子哪有什么隔夜仇的。”
林语会做人,她长得好,但从来不把自己往艳丽那边打扮,这个小区的基本也都是老住户,不懂什么时髦时尚大牌什么的,虽然觉得林语的天天不重样,但林语找了个在别人服装店里上班要每天要不重样才能让人买的名头,从来也不说衣服是自己的,只说是店里的,穿一天两天地就要给人还回去。
不露富也不跟别人家的男人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且聪明地会装穷会跟人抱怨自己养孩子有多苦多累。说斐垣他爸当初有多老实,死得有多让人意难平。
单身的漂亮母亲虽然招人闲话,但林语一直把自己往苦水里泡大的形象塑造,给别人一种“她虽然比我漂亮但比我惨多了”的感觉,找她麻烦的人自然就少了。
不仅给自己弄了个好风评,而且靠着这个牢牢捏住了斐垣。
从小,周围的所有人都会怜惜地摸摸斐垣,感叹一句“真是个小可怜”,然后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你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太不容易了,你可得好好争气以后好好地孝敬他”。
每一次,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不管他有没有错,斐垣都要在这样的解围下跟林语认错,向她妥协,对她打保证。
他的前半生,好像永远都逃不开这个魔咒。
所有人都在劝他,跟你妈认错吧,跟她道歉,好好做保证,好好孝敬她,好好学习。
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哪怕是几年后,也有人跟他说——
林语虽然错了,但她怎么说都养了是十八年,怎么说都是你妈,你对她太狠了。
斐程峰虽然不负责,但他怎么说都你是爸,哪有父母不爱孩子你?你的心太硬了。
斐睿安虽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但他同样也是受害者,他也不容易,你这么揪着不放,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常月笙虽然对不起你,但她已经后悔了,她都疯了,你还不原谅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哪怕,他们合起来毁了我的人生,我也非原谅他们不可吗?
怎么可能呢?
我的心,可不是石头那种东西。
我的心,是刀子做的。
七嘴八舌的声音还在嘈杂得让人头脑发胀,但斐垣却越发的清醒。
只有刀割在自己身上才是痛的,这些不痛不痒的劝诫,他听得太多,也听得太假。
斐垣不理也不回应,只是直直盯着林语:“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怎么跟我说我爸的吗?”
幽深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直直戳入林语的眼睛里。
林语心里一跳。
斐垣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强到哪怕自己手饿到发抖也要装作今天的鸡腿太大吃得太撑。
斐垣的非常林语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知道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心里接受不了在跟她闹脾气。
但没有关系,好好教训一通就可以了。
再大的不满,只要按头让他认错,认完错,他又是那个听话孝顺的好棋子了。
林语对自己很有信心,对斐垣也很有信心。
——所以,林语没有任何犹豫,借着机会就发作了。
斐垣性子虽然好,但他就是一个闷葫芦,私生子这是也不光彩,林语是吃死了他这一点,所以才敢把所有脏水都往斐垣身上泼。
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是,现在的斐垣已经远远不是她能掌控的那个小年糕了。
既不会被她卖,更不会为她数钱。
“斐垣……”林语开始有些慌了。
斐垣还没被认回去,她还没见到斐程峰,事情绝对不能断在这里。
“是,你爸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怨我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妈妈这些年有亏待过你哪里有哪里亏待过你吗?!斐垣,你这是非要逼死我呀!”林语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哎!斐垣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你都知道每次一提你爸你妈心口就疼,你还提这干嘛?快跟你妈道歉去!”
“你这孩子!林语妹子,快别难受了,小孩子不懂事,他长大了就知道你的难处了。”
“快呸呸,这话也是能对你妈说的?你这是真要了你妈的命啊!可不能再说这话了!”
“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斐垣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愤怒或是难过的意思,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看个滑稽的小丑在自己面前表演。
“妈,你跟我说说呗,我死了十八年的爸怎么还能带着比我都要大的儿子来找我?你真的和别人说的一样,给人家当了小三,还拿了别人老婆三百万吗?”
这话虽然是假的,但也没差。斐程峰确实让人来找他了,常月笙当年也确实给过林语三百万。林语这些天没去过医院,不知道谁来找过他,但是“三百万”这个关键词一出,林语自动地就会认为斐垣说的话是真的。
斐垣的声音不大,但跟个惊雷似的一下把所有的人都给炸懵了。
其他人先是震惊,然后对视一样,眼里都闪过吃瓜的色彩。
林语在小区里的人缘是挺好,但家家户户这么住着,真说没有任何矛盾那是不可能的。大家也就是明面上能你好我好地过得去,但背后哪有一句闲话都不说的?
劝架这种事情,听听就好,没有百分之百的立场。
而且在场的大部分都是已婚中年老年妇女,一牵扯到小三啊,钱啊这种词,比谁都敏感。
林语能明显地感觉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
但她还只能强撑着:“别人说的你就信了?我养你这么大你就信别人的话了?!”
“那你说,我爸为什么没死?”
斐垣问题尖锐地几乎让林语没了声音。
她能怎么回答?她能说,如果当初没说丈夫死了自己的风评会不好,所以只能编造出自己老公死了、婆家为难、还得一个拉扯孩子的谎话吗?
“说白了你就是信别人的不信妈了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见别人有钱所有就像给别人当儿子去了是吗?”林语越哭越大声,十分委屈地喊道,“我要是拿了她那么多钱,还用得找带你租别人的房子一年十二月地为咱娘俩下个月的房租水电三餐为你的学费发愁吗?!你是我儿子,我有钱能不给你用吗?!”
“斐垣,你诛心不诛心?!”
林语悲愤的哭腔和诉控让让人又忍不住同情了起来。
细细一想,好像也是这样,林语和斐垣的日子不好过是这里所有人都能看的见的,为了挣钱,林语夜班早班连着上,每次到收租的日子都好几天累得没时间回家就为了能多挣几百块钱。
林语没文凭,做不了办公室的活,没保险没存款,这么些年她的日子大伙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毕竟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大伙一听心又站到林语那边去了。
“斐垣啊,什么事情好好和你妈说,母子没隔夜的仇,而且你妈说的也是,万一其中真有误会呢?你妈是生你养你的人,她不会害你的。”
“说什么说,我儿子都那么看我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就只当我这十几年白养了条狗!你乐意信别人,你就跟别人一起过去!我只当自己儿子在十八年前就死了!”林语一副痛哭得要昏过去的模样。
“斐垣她妈,这话可不能乱说,斐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和你妈道歉啊!你这傻孩子!”
林语这么重的话一出,也就没人去想什么小三啊三百万的事情了,都扯到这份上了,哪怕心里再嘀咕也不能想下去了。
“斐垣,你快道歉呐!”
斐垣只是站着,表情很淡,像是围观耍猴戏的看客,而林语,自然是那只供人取乐的猴。
林语一边哭,一边去看斐垣,但触到他薄凉的表情,心里就是一跳。
劝架的人看着斐垣一动不动,上手推了一下,压着他到林语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