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屋是有人来过。擒龙看着门扉处折断的干草,若有所思。我来此的动机,我所为之事,不久将事发。如此,擒龙更握紧了怀中之剑,眼神凶厉。
自己这边三日后在这草库放火为号,去卢家大宅接人。想是撑不到三日了。但我也算是个狠角色。却不知那母女二人如何了。
孤城之心,卢家大宅。
“清儿,清儿。”夫人无奈追赶,一声声喊,几乎哭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卢清连闪带躲,尽显孩童顽皮。
猛地,卢清撞到一堵土墙上,坐倒在地上。抬头看。不是土墙,乃是一个络腮胡黑脸军官。
卢清忙站起跑回母亲旁,夫人搂着她,直勾勾盯着眼前军官。
“夫人,且带千金与我们走一趟。”军官面无表情,瞪着双黑豆眼。
“廖扁,擅离职守,如何发落?”小眼鱼须,藏在阴影里。
“不过是几匹干草,马也不曾有,要何值守?”
“看在莫公公面上,给你个轻活,倒是不满意了罢。”
擒龙不言。
“昨夜何处去?”张忠提高声调,却仍旧滑稽。
“关你屁事。”
“你……”张忠瞪大了小眼睛,胡须颤颤巍巍。“不怕尸首抛在这孤城里,也没人问询吧?”
擒龙身后六人,蠢蠢欲动。
“许爷爷,黎奶奶,你们也在这儿啊?”女孩声如黄鹂,冲破沉沉死气。引得诸多人伸颈探看。
“哎哟,是阿黄啊。”二老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笑,眯着眼,瞄向一旁的夫人。
此处是一家大院,密密麻麻塞着许多人。院外重兵看守,围得水泄不通。
“孩子可有去处?”黎老凑近夫人,低声暗语。
夫人默默点头。黎奶奶似乎相当满意,眼中泛光。
似乎是听见了这对话,卢清马上就地打滚,哭哭闹闹。
“哎哟,小黄鹂,哭着闹着也是小黄鹂,爷爷奶奶就喜欢听你的声音。”二老见这活宝,年轻五十岁。一旁的夫人眼中含笑。
卢清这才不闹,站起来拍拍灰尘,唱起歌来。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众人听赏,自然陶醉。
忽地,一声军号吹响,院落大门打开,两列军士,中间走出来一老将,百姓议论纷纷。老将拱手行礼良久,缓缓说道:“我为朝廷办事,如今受命把守此城。”
人群中不知谁兀地插话:“和和平平,要什么守军?”
老将一瞥,威怒并施。人群间鸦雀无声。
“守城来,不光守城墙。”语罢,老将一顿,眼中寒光乍现。“还守秘密。”
说罢,人群再度嘈杂,有人弱弱言语:“坠龙之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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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老将边苦笑着,边摇着头。“坠龙之事,人可以知,龙为何坠,当出不了这城门。”
“我们也不知道啊。”“对啊,我们也不知道啊!”人群里议论起来。
“你们有人知,有人不知。”老将叹气一声。“初来时候我还想能查清楚。朝廷却派人来了。”说罢,老眼间竟流下几滴泪来。“莫怪我心狠,我也是戎马一生,守关三十余载,归来处却非家也。”老将整理仪容,再度站直了。
“留各位两个时辰,交代后事吧。”说罢,老将与军士出,大门轰隆一声关紧了。
随之而来的是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尔后,人群间爆发一声哭声,然后此起彼伏,回响不止。
“交代后事,找谁交代啊……”“不想死……不想死啊……”
夫人抱着卢清,卢清瑟瑟发抖,像刚孵的小鸡。
“那出路……”事发突然,黎奶奶很担忧。
“说是三日后……”白渔再忍不住,抽泣起来。
“老身破落命一条,好比行尸走肉,死活不重要,若是能帮上忙该多好。”黎奶奶眼中也饱含热泪,伸手抚摩着卢清,天色渐晚。
远远地,似乎看见城东灰烟起。白渔瞪大眼睛盯着,盯着,灰烟变粗变宽,周围隐隐地烧起火来。
“那是……那是……”白渔忙站起身来,遥遥指向城东。
老人马上会意:“还有希望。”起身看向白渔。
“但是……说是去卢家大院接人……”
“闹点动静。”许老黎老,异口同声。
“诸位,听我说,诸位!”人声嘈杂,二老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却有周围几人听到,周围几人再拉住周围人,如水波扩散,不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
“诸位!”几个壮年将黎奶奶举高。众人引颈观看。
“诸位,自龙坠时,猜猜疑疑,自官兵到,又互相背叛,互相诬告,此乃一城里人乎?”众人之中,几人低头自羞惭。“如今死路一条!”说罢,人群之中,又传来抽泣声。“多少过错,莫再过问,同是城里一场,抬头低头,皆是缘分。”
众人信服,默然点头。
“如今有活路一条。”听此言,众人竖耳,眼中泛光。“活路一条,只一人能走。”众人又眼光涣散,失去希望,大院里陷入了沉默。
“何人得脱?”一人大呼。
说罢,白渔拉着卢清,立在人中间里。卢清怯怯躲在母亲声后。
“祭龙家卢清,九年生长未曾出得城门。如今生死之境地,当远走高飞。”众人看向那女孩,眼神复杂——那我们呢。
黎奶奶接着说:“非死全城人,救一人活,而是全城人死,无人逃脱。如此,十年,百年,千年,冤屈得申!”众人眼中,冒起火光。
“死城中轻松,亡世间沉重。此中辛酸,全交予她罢。”说罢,黎奶奶凝视着卢清,被缓缓放到地上。
众人又陷入沉默。
“遗……遗言,当与她说。”不知是谁从人堆里挤出来拉起卢清的手,缓缓走进人群中,人们安静得可怕,只有卢清到处,临终之言,催人泪下。希望在人群中传递,于是渐渐地,人们嘈杂了起来,像热闹的市集,交换着美好的未来。
众人将卢清高高抱起,有节奏地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卢清!卢清!”那声音从绝望的院落里悠悠传出,充斥在每一个街道里,沿着城圩与高墙回响,在孤城中荡漾。
外城的火势已经失去控制,滚滚浓烟驱赶着灰霾,红红彤彤的火蛇咬噬天空,火光闪烁,孤城像个泵动着的,血淋淋的人心。整个城里乱成一团,官兵从护城河里取水来灭火,却不可逆转火势。越来越多官兵被调派到灭火工作里。
擒龙早寻了卢家大院,却未见一人,此时隐约听见城北处有人大喊“卢清”,方才得知方向,加快脚步往城北赶去。
火势蔓延,红红的光渗进每个人眼中,振臂高呼的人们将一切寄托在女孩身上,高呼着那满是希望的名字。一队官兵冲进院落,持刀枪,披盔甲,将要展开无情的屠杀。
“拼了!跟他们拼了!”人群中一人大喊,另有多人回应。面对无情刀枪,却用血肉之躯去开出路来。霎时间鲜血在院落里喷溅,兵器闪着寒光,仿佛要被这脆弱血肉磨钝,随着人群前赴后继,多有官兵被扑倒在地上,局面已是乱中之乱。忽而又有增援赶到,人群的气势才被镇压,少顷,尽遭屠戮。
那母子两却趁乱逃出来,钻进漆黑小巷里,正遇上擒龙大侠。
“这便是……”望着夫人怀中昏昏睡去的女孩,一切已然明了。
“孩子不懂事,爱哭闹,望大侠多包涵。”
擒龙默然,点点头。深巷里黑,看不清夫人面貌。
“孩子九岁,学了琴棋书画,读许多书,是个好孩子。”
擒龙接下卢清,小卢清面容可人,大侠第一眼看便很喜欢。
“夫人,何不与我走?杀出条血路来,也护你周全。”
夫人听罢,默默摇头:“走是容易,生路难寻。死全城人,那秘密,当烧成灰,埋在这孤城里——死全城人,从此与卢清毫无干系。”
擒龙默然,挤出几个字:“那便……走了。”
说罢,扭头便要走。
“且慢……”夫人往前一步,踏进巷中一道月光里。才见得早已泪眼婆娑,眼中河汉高悬,点点的全是星光。“说是三日,如今却一日未到。”夫人声音颤抖,从发髻取下一根银钗来。“卢清生辰八月十四,到时候将这钗当礼送她。”
擒龙接了钗,也不多言,抱拳行礼:“夫人保重。”
说罢,挂剑于腰,抱着小卢清,倏忽消失在阁楼之间。
空中灰霾被火焰驱散,此时正是星天清朗,皓月高悬。那银河中繁星拥簇,似是将要决堤,哗一下全倾进这人世间里来。
擒龙速速来到东边城门,城门早被怀安打开,来到内外城墙中间,见得外门,刚要走时,却见一人按剑立于桥上。
“杀官府六人,又伤张忠,此罪何逃!”那老将何慕,当是老谋深算,早知道有变,来此等候。
“老将军可放条生路,来日不相忘。”
“江湖中人,生路须如何走?”
不必多言,擒龙左臂搂着卢清,右手已经拔剑。霎时间龙吟回环,一挥剑,龙啸破空,一道剑气划空过,直往老将面门走。
老将也非等闲类,剑出当如狼,只一挡便化解攻击。收放间,剑芒闪烁,如凛冬寒雪,不负奔狼军统领之名。
擒龙也不急,又是一道剑气,来势凌厉。老将却不动,犹抗雪老松,任由剑气划过。擒龙也留手,剑气在老将左脸划出一道血痕,流下鲜血来。
见得此,擒龙收了剑,往城外走去。
老将依然傲立如松,擒龙过时候,喃喃语道:“往南去,往南过了藏幽峡,去那深山老林里,是活路矣。”
擒龙不言,头也不回奔孤城外荒野里去了。
走得一时辰,坐地歇息,放小卢清在一小片草绒上。
“好孩子,这能睡着呢。”挥手擦了擦汗水,顺着星光细细端详女孩面容。“当真清秀,该是长成母亲那样。”
“呼~呼~”小卢清呼吸均匀,嘴唇含笑,正做着个美梦。
擒龙站起,遥望远处孤城,火光熠熠,抬头看看天空,繁星点点。
“想我廖自舟,抱着剑闯了三十年。”自言自语中,再偷偷看一眼小卢清。“今后怀里,却是小女孩了。”说罢,撇了腰上剑在沙地里,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却遥望极南,众星所弃之处。
“南边吗,南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