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这山中遇到匪徒,杀我子孙,夺我财务,打断老朽的腿。老朽也是迫不得已,来这边求些活命钱。”
“啊,我也是一个人,老爷爷,你家在哪里。”卢清眼中全是同情。自己好歹能吃能跑,眼前的老者失去的比自己更多。
“哪里有家,一个人苟活地方也算家?”
此言一出,卢清说不出话来,低头沉思。
“孩子,老朽这有一个风车,能换一个铜板吗?”
女孩恳求地看着擒龙。擒龙抛一个在她手里,女孩再缓缓放进陶碗。
老者拔起旁边的白色风车,单手支撑着往卢清挪动。风车在微微秋风中时静时动,纯白而崭新。卢清上前去接,先到的却是擒龙的手。
卢清看不见的是,此时身后的擒龙眼中寒光闪烁,盯着那老者掩藏在白眉下的眼。那老者却眯着眼睛,宛如一种挑衅。擒龙没接风车,风车是安全的,转而抓住的是老者晾衣杆一样的手腕。
腿刚断不久,服了毒药,全是装的。刚闪过这样念头,那老者正要张开嘴,口含暗器,直指卢清。四周风吹草动,秋风忽猎猎,卢清接过风车,风车簌簌地转起来。擒龙眼光一狠,霎时间拔剑斩下老者头颅。
头颅面目可怖,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大张着嘴,死死盯着这边。被砍断的脖颈开始喷出鲜血,溅到擒龙身上,溅到卢清脸上。卢清木木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瞪着眼睛的头颅,颤抖着身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扭头来只是盯着擒龙,那副可怕的表情擒龙从未见过。
“卢清……”
那双小手死死攥着风车,惨白的风车一点点被猩红侵蚀,在秋风的鼓动下回旋,像漫天的枫叶——漫天枫叶是血海,风车是血海里随波逐流的叶。卢清口中开始含混不清地呜咽,右手抓着风车,像只残身的老鼠,战栗着在地上爬行。擒龙要伸手去抓,一根暗处急速飞来的箭矢却打断了他,四周跳出七个人来。
那七人围上来,一人双手持大斧,一人双刀,一人双钺,一人手中锁链舞动,一人按剑,最后面躲着两人身形藏在斗篷下。
“卢清!”卢清只顾着逃避,慌不择路直往那拿斧的壮汉脚下撞。
一息之间,擒龙瞬身到壮汉前,挥剑斩首。也不恋战,正想抓了卢清走,却被锁链捆住左腿,出剑斩断时,又有两人缠上来。壮汉喷洒的鲜血再次溅到卢清脸上——她挤出一声惨叫,爬行几步站起身,踉踉跄跄消失在树林里。
冲上来那两人一人双刀,一人双钺,步伐灵巧,妄图找寻擒龙破绽,却在招架之间,先有疏漏,双钺被震于地,反应不及被震下右臂。大侠又是一招兔起鹤落,闪出三道剑光,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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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双刀只招架两下,就震得全身失力,被第三下分成两半。
擒龙转头看时却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当下便警觉。
暗处一人口中吐火,引爆火药。那时候便是火光迸溅,爆鸣乍起,停歇时候,烟尘四起,灰霾弥漫,枫树燃烧。擒龙毫发无损,立在火树之顶。树枝阴影里伸出一支铁钩来,却被擒龙一击击碎,那人仓皇后退时候,掉下树去,擒龙跃下,剑锋索命,好在被铁链拉住右手一缓,只刺中左肩。同党拿剑来拼,正要落败时,一发暗箭救场,活着四人赶忙拉开距离。
陈泰从四人后骑着巨虎过来,提着卢清,往地上一丢。卢清面容凄惨,额头流着鲜血,昏死过去。寒光闪烁的剑抵在卢清脖子上。乌云压过来,风暴与雷电正在酝酿。
青电一闪,擒龙知大事不妙。
“师傅在这世上,遇到过很多人吧。”
“走了三十多年,记住的少。记住了,活着的,更少。”
“晓绮姐姐算一个?”
“算一个,记一辈子的,活着的。”
“还有呢?”
“我弟弟,廖世华。”
“还有呢?”
“人太多,一时不知道怎么想。”
卢清轻咬手指思考:“人很少?又很多?”
“你有一条路的,路上的人都记得,没那么几个,回头看时候,却又觉得全是人,热闹得不知道从谁说起。”
“那师傅是一个,绮姐姐是一个,娘是一个,爹是一个,黎奶奶,许爷爷……”想着想着,越想越多,越想越多,却全都记得。“哦,确实是又多,又少的感觉呢。”“嘿嘿,我才十岁。”卢清摸着后脑勺,笑嘻嘻看着擒龙。
“遇到的有好人,有坏人,有的或许没那么好,也许没那么坏,人都很复杂。”
“师傅是个好人。”
“不一定,我杀了很多人。”
“卢清是个好人?”
“现在还是。”
“以后呢?”
“以后的事没人知道。”
“嗯……”卢清再次陷入沉思,她不懂,也很难懂。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嗯?”卢清翘首等待着那个终极答案。
“自己去看,自己去感。”
卢清听完,更迷茫了。
“你可怜着的乞丐,有一天可能坑害你。你一直相信的朋友,有一天可能背叛你。你坚守的信念,有一天会发觉不合时宜。”
“那时候怎么办?”
“坑害你,不能改变你的善良,背叛你,不能阻止你相信他人,信念崩塌,不能摧毁你的意志。”“你永远是你自己,永远用自己的眼睛看世人,用自己的身体感受世界。”
“这样的话,最后的我还是好人吗?”
“报仇要杀很多人。”
“我会是坏人吗?”
“你是好人,到最后也是。”
天空下起雨来,乌云向东蠕行近两月,终于有雨水滴落,渐渐地,珍珠连成线,从高空冲进泥土。黑云翻滚,电闪雷鸣,如神龙游于深潭。
擒龙抬头看天。多年练功凭龙威,在这雷雨天里,若能取电光一闪,或许能以极限一击,当面抢下卢清。
“杀我两个兄弟,断你一只手吧。”陈泰驱虎向前,解下脸上白布。
“她死了,你们全都要死。”
“你不动手,她替你还。”说话间,剑锋抵在卢清右臂,划出血来,落在地上。
机会马上就到。不敢多延时,擒龙自挥剑断左臂,霎时间热血喷洒,勉强站住,冷冷盯着陈泰。右手剑却握得更紧,暗自蓄力。
“阁下真英雄也,若非受命追杀,当把酒话江湖。”
空中的云越压越低,青电酝酿,龙吟回响。
“阁下自刎留个威严吧。”
猛然间天空一白,更随隆隆巨响并至。众人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巨虎也被震得惊慌。
“不好!”众人刚想着时候,一道青电闪过来,瞬间削断那拿剑的手。等回过神来,女孩和擒龙都随这一闪消失不见。
陈泰脸色难看:“那擒龙断了左臂,还如此发力,必死。只剩个女孩不足为虑。”说着,回头看同伴。来时候八人,一人自愿牺牲,交手未几合折了两人,还有一人重伤后火药炸死,一人受轻伤。更有另一边八人踪迹全无。
“若是擒龙有同党。”陈泰思索间,只能想到那个人。脸色更难看了。
“朝廷派人盯住擒虎,不可能出现在此。”
“你们三人去官道调查此事。”
“帮主你呢?”
陈泰唤来游隼,雷雨天游隼只能飞在低空,速度缓慢。好一场雨。陈泰咬牙切齿,怒从心起。
“我掣派的南方势力,只能先叫来一用了。”“你们三人送他俩去医治,然后去官道调查。”
“领命。”说罢,扶起重伤的人,迅速消失在枫树林中。
虎不现身,虎威犹存。考虑到擒虎也在的可能性,陈泰不敢再深追,只能等待支援。
卢清醒来时候已经在马上,马匹疾驰,上下颠簸。额头的鲜血被雨水冲净。她仍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死人头的阴影还在脑中挥之不去。
“师傅?”卢清回头看时候,却是一副惨状。
擒龙砍断的左臂血流不止,染红了整身青蓝布衣,脸色苍白,眼神飘忽。
“师傅!”卢清见了,眼泪夺眶而出。“血在流,血在流。”
“我知道。”
卢清慌慌张张从身上衣服撕下几绺布条,要止血时候,发觉全是徒劳。
“我害了你吗?是我害了你。”泪水混着雨水,簌簌往下流。
“你不会害人的。”
“都怪我,我太害怕了,我太任性,我太笨,我太懦弱,我太……”
擒龙伸手捂住卢清的嘴,缓缓将她的脸转向前方,前方道路逐渐宽敞,山门将近,出路已至。
“往那边走,别回头,走到路尽处,走到山穷水尽时。”说着,掏出那块翡翠牌子,颜色暗淡,绺裂处雕龙,悄悄塞进包裹里。“别回头,抓紧缰绳,别回头。”
卢清照做,紧紧攥着缰绳,紧紧盯着前方。
“驾!”擒龙一喝,骏马狂奔。身后夕阳,前路光影斑驳,明暗交替。“往前走,走到路尽处,走到山穷水尽时。”擒龙反复言说,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喃喃细语。
雨下得越来越大,只听见九霄天中一声龙吟,浓浓云幕被夕阳撕开一道口,天光引路——送故人还乡。
卢清握着缰绳,马忽然跑得更快一些,看着枫树渐渐从眼前消失,乌云在后面追着,乌云也追不上她。
从镇邪峰的山门,走到月出之时,走进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越过山岳,跨过溪流,逆着江水湍急,风和雨打在脸上。
走到破晓之时,朝霞烂漫,海棠垂着头娇笑,明石色菊花静静吮吸露珠,桂花浓香绝尘,跟不上骏马飞驰。
走进无名的小镇,走进蜿蜒的大路,走过宁静的湖泊,走过芳华遍地的小径。走到路尽处,走到山穷水尽时。从昨天的夜,走进今天的夜,乌云被远远甩在身后,万事万物被甩在身后。骏马终于力竭,跪在地上,不久断气。
良久,卢清从地上爬起,月牙挣扎着露出脸,天空被浓云割据,支离破碎。
女孩环看四周,天地广大,唯她一人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