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了胡须的叶枫看着镜子里面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自己,禁不住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心情好得好像这几天的运气。窗外树上的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平时他嫌它们聒噪,此时却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苏岩离开了华山,也带走了他的厄运。这几天来,一直对他尖酸刻薄的余观涛,忽然似变了个人似的,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脸上堆欢,牵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向来习惯了余观涛冷言冷语的叶枫,一时竟弄不明是祸是福。余观涛越是客气热情,他愈发胆战心惊,可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余观涛是何用意,索性将心一横:“大不了被师父手起剑落,喀嚓一声,剁了项上人头,有什么好怕的?”抱着自轻自贱,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反而不被束缚,应付自如。
渐渐地察觉余观涛到并无恶意,在疑惑惊诧的同时,又开始胡思乱想:“有道是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师父抱不了洗剑山庄的大腿,只好退而求其次,悉心来栽培我这棵歪脖子小树了。”叶枫在镜子前骚首弄姿,只觉得天下最帅的男人莫过于他,又从床底下取出一小瓶刨花油,把头发涂得油腻发亮,恐怕苍蝇也无法在上面站得稳脚,不翻几个筋斗才怪呢。
他左来右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从房间走了出来。让他有些扫兴的是,这几天天气极好,大多数的人被余观涛派出去收割庄稼,他转了几个圈子,一个熟悉的人也不遇到,更甭说想听别人说些:“大师兄,你今天帅呆了”的恭维话,倒是几只其貌不扬的母鸡,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香味,居然不知时务跟在他身后,走了极长的一段路。?好在并无他人瞧见,否则真是颜面扫地。
叶枫不由兴味索然,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暖暖的阳光晒得他百骸皆软,眼帘慢慢合上。正当灵魂出窍、不知身在何处之际,忽然之间,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叶枫以为小元子他们回来了,并不睁开眼睛,挥了挥手,懒洋洋说道:“我正做梦娶媳妇,已经拜了父母,谢了媒人,傧相唱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叶大侠擒龙缚虎,梅开九度。如此紧要关头,谁也别想来胡闹。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那人牢牢按住他肩胛,却是一言不发。叶枫摊开右手,伸了出去,笑嘻嘻道:“咱们兄弟归兄弟,但是礼数不能缺的,老子娶媳妇,不包红包就想白吃白喝,门都没有!哎呦哎哟,小元子你拿着三文钱来做甚?三文钱也想来喝喜酒?想学师父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我才不上你的当。”那人压着嗓子,含糊不清笑了几声。
叶枫晃着脑袋,继续说道:“傅涯,萧远你们两个王八蛋,你们要不要脸?这么薄的红包,也好意思拿得出来?哇靠,居然装的是张写着字的纸片,我瞪大眼睛瞧瞧,上面写了什么?最近赌钱手气极霉,囊中羞涩,奉送白条一张,充当贺礼,以后我们娶妻,大师兄凭此抵消。他妈的,我交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兄弟?”?那人鼻子呼呼作响,想必在强忍着笑,情不自禁在他肩上又拍了几下。
叶枫手臂外撩,挑开那人的手,怒道:“你们这些人忒不识相,我正把新娘抱上雕花大床,刚要去解她的红肚兜,全被你们搅乱了。”他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着,脸上泛着不可描述的光芒,嘴里轻轻哼道:“二八佳人巧梳妆,提起出嫁心内慌。良日里锣鼓喧天损送上门,琴琴虽然好,父母想难忘,上花轿不由奴家泪汪汪。轿夫喝彩忙,不觉到门上,扶奴下轿走进花堂,拜天地,只有奴家入洞房。见郎君潘安模样,眺佳人世上无双。连生贵子一品状元郎,这才是才子佳人从天降。一夜三更好心焦,忽听得架上雄鸡连声叫,偷眼把他看,奴家喜在心,这才是人生世间、洞房花烛,如同一朵并蒂莲。”
那人哈哈大笑,叶枫听在耳中,犹如五雷轰顶。蓦地睁开眼睛,但见余观涛笑吟吟站在他身前,叶枫瞠目结舌,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登时惊得魂不附体,双脚不由自主的软了,跪在余观涛脚下,道:“我……我……”心中哀叹道:“我死了,真的死了。”余观涛左手五指按住他的额头,冷冷说道:“看来在你的眼里,我没有甚么本事,只会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是也不是?”叶枫大汗淋漓,低着头不敢看他,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余观涛道:“怪不得整天颠三倒四,原来春心荡漾,想娶婆娘?被窝了。冬天快到了,一个人睡觉真的冷。”叶枫脸上烫得厉害,一张脸几乎贴到了地上。余观涛又道:“你娶的是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日子选在哪一天?我和你师娘也来喝杯喜酒?你尽管放心,我既不会包三文钱来骗吃骗喝,更不会打白条诓你。”说着揪住叶枫头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叶枫道:“我……白日……做梦……”地下已是一滩汗水。
余观涛哈哈一笑,道:“这敢情好啊,秋风凉爽,做起梦来特别的香甜。”叶枫提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道:“弟子该死。”余观涛道:“该死什么啊?男人不做春梦,个个都坐怀不乱,做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害得小姑娘嫁不出去,那才是罪该万死。”说到此处,瞟着叶枫,道:“猫狗都会发情叫春,何况是热血沸腾的男女?”语气轻佻放荡,完全不像是严谨庄重的华山派掌门人。
叶枫差点笑了出声,心道:“这不是师父的风格,难道……难道师父心里也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大魔头,只不过没机会跳出来?”又怕余观涛使用引蛇出洞之计,套出他的真话,唯有按兵不动,先听其言,观其行,再做计较。余观涛叹了口气,微笑道:“哪个做师父的,怎么不希望每个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事事比自己厉害强大?比如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叶枫头脑忽然一热,脱口而出:“我要生三个儿子!”说到此处,顿觉失语,可是说出口的话,宛若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
一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余观涛眼角瞟着他,道:“你以为入了洞房,把灯一吹,就等着十月之后抱大胖小子?倘若那样的话,你一辈子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料。”叶枫终究是未婚青年,对于闺房之乐一知半解,又见余观涛嬉皮笑脸,鼓起勇气说道:“莫非洞房墙上要贴着周公神像,否则就不孕不育?”余观涛看着他,微笑道:“贴周文王岂非更好?人家好歹生了百子,多福多寿,万代延续。”
叶枫大急,道:“华山并无良田,地少且贫脊,生一百个儿子,岂非要啃树皮吃西北风?三个足够了。”心道:“孩子生得多有什么好?该凸的地方凹了,该凹的地方凸了。”余观涛在他头上敲了几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你先不急着扯新娘子的裤腰带,最好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着人,窗户外面有没有人偷听……”叶枫“哎哟”一声,一拍额头,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忽然想起一事来,寻思:“师父又使以小搏大,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了,敢情想拿这些心得做人情,教我不好意思收他的红包。”果然听得余观涛说道:“这个经验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充当你的贺礼足足有余。”叶枫心道:“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好的实战经验,像后羿射日,老树盘根……传几招厉害的杀手锏给我,弟子倒贴些银子给你也行。”脸皮涨得通红,却不敢开口询问。余观涛哈哈一笑,道:“你害羞什么啊?有梦想的人才美丽,最怕活在世上,好像行尸走肉,一个梦想也无。跟我来。”叶枫跟着他身后,心道:“师父的‘洞房秘笈’,是论本卖?还是论招卖?当然一口价最划算了。”
两人来到‘朝宗院’,余观涛径自在藤椅躺下,双眼却直勾勾盯着庭院中的大树。叶枫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莫非师父将秘笈埋在树下?他要是价钱高得吓人,我今晩便来盗了它。最好在饭菜里放些蒙汗药,师父睡到日上三竿,听不到外面任何动静。”只听得余观涛拍着椅子扶手,道:“你年纪不小了,是该找个媳妇,管一管了,二十多岁的人,整天吊儿郎当,成何体统?看上哪个姑娘了?说不定师父能助你一臂之力。”
叶枫怔了一怔,心道:“怎么不按套路来了?师父这单刀直入,算什么意思?”随即明白了几分,寻思:“莫非师父想把翠兰许配给我,好让我对影儿彻底死了心。师父棋高一着,先下手为强,我……我……该怎么办?”身上似有无数虫子爬动,显得极不自在。余观涛皱眉道:“你好像不愿意得紧?难道整天意淫更开心?”
叶枫心中又是凄苦,又是酸楚:“师父还是把影儿紧紧捏在手里,当作换取利益的棋子。师父啊师父,你的心肠究竟是甚么做的?”想起影儿对自己的情深意重,自己若再犹豫退缩,岂非猪狗不如?霎时间热血上涌,心想:“才不稀罕你的破秘笈,反正影儿我要定了。”他又想:“不妨先看师父什么打算,我再做打算也不迟。”当下干笑道:“弟子头再上不戴个金箍儿,不让命中克星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的咒语,恐怕要无法无天了。”
余观涛朗声笑道:“我觉得有个姑娘很适合你,你也对她不陌生。她的长相,当然是无话可说。唯一的不足,就是脾气有些大,不过这样也好,你缓她急,两人相得益彰,岂非天生一对?”叶枫只听得头皮发麻,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心道:“除了翠兰,还会有谁?师父釜底抽薪,好狠的计策。”脸上不由露出了怨恨之意。余观涛察颜观色,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中意,我也不强人所难,省得到那时候,你又怨我乱点鸳鸯谱。”
叶枫心道:“你本来就是乱点鸳鸯谱。”道:“这么出色的姑娘,弟子高攀不起。”余观影道:“有我替你撑腰,便是公主嫁给你,她也不会觉得吃亏。”叶枫道:“弟子没那个命。”余观涛又叹了口气,道:“以前我不答应你们,你们怪我无情恶毒,谁也不给我好脸色,好像我欠了你们五百万一样,如今我迷途知返、顺应民心,你倒翘起尾巴,揣着架子。我做坏人不是,做好人也不是。唉,你来来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堵住你们的嘴巴,让你们满意?”
他越说越怒,把扶手拍得啪啪响,恶狠狠地瞪着叶枫,目中闪动着怒火。叶枫想起余冰影挥剑往脖子抹去的场景,心道:“难道我不如影儿么?”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余观涛怒不可遏,喝道:“难道我要跪下来求你,叶大侠,拜托你娶了我家影儿,好不好啊?”叶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的看着余观涛,道:“师父,你……你……”余观涛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几个筋斗,道:“臭小子,影儿配不上你么?”
叶枫顾不得狼狈,忙一跃而起,颤声问道:“影……影儿……影儿?”余观涛微微一笑,笑得却是捉摸不定:“你一心想娶媳妇,她一心想嫁老公,所以你娶她,她嫁你,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既是师徒,又是翁婿,岂非好极了?”叶枫偷偷看他,有些半信半疑。像余观涛这么精于算计,顽固独裁之人,忽然回心转意,和日头从西边出来,铁树开花有什么区别?余观涛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贼眼兮兮,看个毛啊!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我是街头耍猴的老头,专干坑蒙拐骗,无良至极的事?我是堂堂华山掌门,一言九鼎,决不反悔。”
叶枫终于深信不疑,立即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成全。”额头撞得地板咚咚响。余观涛摆手道:“你先别急着谢我,你要娶影儿,须得帮我做好一件事,生活是妥协,更是交易,我让了你一步,你也要让我一步,你明白么?”叶枫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余观涛道:“其实这件事简单得很,明年正月初八,杭州孤梅山庄庄主‘中流砥柱’岳重天,岳大侠六十大寿,你应该知道,武林盟和变革派的关系微妙得很,我无法出现在那种场合,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叶枫心道:“我是师父的替身,到杭州最坏的局面,无非岳重天冷面相对,不给我饭吃,只要口袋有银子,还饿得死人?”应道:“是。”
余观涛道:“变革派深得人心,大有将武林盟取而代之,我们提前布局,纵使变革派取代武林盟,岳重天想必也会给华山派留有一席之地。”叶枫心道:“师父心思真是谨密,几十年后的事都料到了。”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几十年后?应该是我做华山派掌门啊?师父岂非在为我打算?”道:“弟子决不有辱使命。”余观涛笑道:“你杭州归来,我便给你和影儿举行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叶枫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仿佛如根羽毛,随时会飞了起来,飘上云端。自言自语道:“我要娶媳妇了,影儿要嫁给我了。”当幸福袭来的时候,不由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余观涛取出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递交给他,道:“买几套体面的衣衫,莫让别人小看了我们华山派。”叶枫道:“是,师父。”余观涛叹了口气,道:“你还叫我师父?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从此不得相见,你连叫我一声爹爹也不愿意么?”
他说得仿佛生离死别一样,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叶枫一怔,心道:“或许从此不得相见?原来师父和我一样,高兴得过了头,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了。”恭恭敬敬叫道:“爹爹。”余观涛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叶枫走出“朝宗院”,却看到余冰影在外面踱着步子,她一看到叶枫,忽然满面通红,“啊”的一声,扭头就走。
叶枫见她神情忸怩,想必她也知道这事,忙一个箭步,抢到她前头,笑嘻嘻的道:“影儿,影儿。”余冰影不敢看他,低头柔声道:“你速去速回。我等着你……”她一时词穷,竟说不下去了。叶枫哈哈一笑,凑了上去,在她乌云般的发上轻轻一吻,道:“等着做我的新娘子。”---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