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太皇太后的酒意都被这四个字吓醒了,手一抖便将酒盏扔了出去,她连忙一拍几案,指着黄修骂道,“先帝与哀家如此信重于你,你却如此诅咒我大楚,是何居心?”
“娘娘且看,紫微宫虽然双星明亮,然而光华却隐隐为东南方一颗凶星所夺,岂非正应此兆?”黄修挺直了脊背,正视太皇太后,“奴婢口出妄言,自是罪该万死,只是不忍娘娘为奸人蒙蔽,葬送了大楚江山!”
据说三教九流之中,有一门叫做惊门,就是先用言语把人吓住,再给出解决方案,令对方言听计从。跑街算命的拉住行人说“我观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就是最低级的用法。
细究起来,这一门可以追本溯源到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从一开始,它就是用于家国天下之算计。
所以黄修此刻这番话,虽有危言耸听之嫌,但抓住了太皇太后的心理,让她将信将疑却不难。果然这番“赌上性命”的话一说,太皇太后反倒迟疑了,她正了正身子重新坐好,收敛了情绪,看着黄修道,“这般危言耸听,哀家倒要听听你的高见。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决不轻饶!”
黄修心下一定,面上的神色更从容了几分,字斟句酌地将一番“凶星犯主”的理论细细说来。
他不愧是灵帝身边的红人,对天人之说这一套十分熟悉,搞起封建迷信来,宫中无人能及,几句话就让太皇太后生出了危机感,情不自禁问道,“那依你说,这凶星又应在何处?”
“正在江南。”这时候,黄修又开始吝惜词句了。
有时候,主动说出来的内容,反不如对方自己想出来的更令人信服。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引导,下定论的事,必须要留给太皇太后自己去做。
提到江南两个字,太皇太后果然就想起了眼下那个叫人头痛的案子,不由有些疑惑,“江南虽然有事,却也不过癣疥之患,哪里就至于此?”
“那是因为娘娘只看见了一部分,恰如那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不过一角,真正庞大的山体淹没在水面以下,常人难以得见,自然就不以为意,岂不知这才是真正隐患所在!”黄修道。
对朝政的不熟悉,是太皇太后的短板,这一点,她自己也正日益清晰地认识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重用何不平。
而越是不懂,在太皇太后的心里,就越是疑心朝臣们会串通一气来欺瞒自己。
这一点隐秘的心思,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但是被黄修抓住,便成了可以利用之处。譬如此刻,听到他这番大而化之,并无任何实际内容的话,太皇太后却深有同感,并自动带入了进去。
既然朝中如此,江南自然也不会例外。
如此一想,太皇太后心中已经肯定了黄修的说法,继而追问道,“江南究竟有何隐患?”
黄修却摇头道,“朝廷大事,奴婢不敢妄言,不过是以星象论之罢了。太皇太后若想问政,该找政事堂的相公们。”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一方面对黄修的恪守己身很满意,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这个提议很不满意。她若是能信得过朝臣,也不至于会如此了。何况便是她真的问了,恐怕他们也未见得会说。
但她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是轻哼一声,“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还有什么是你能说的?”
“泄露天机之事,历来都为人所忌讳,盖因其有损功德,严重者还会被上天夺其纪算。奴婢妄言至此,只想求娘娘一份恩典,出宫养老。”黄修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提了条件。
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道,“哀家允了。”
黄修这才磕了个头,道,“外间诸事纷扰,其实本与娘娘无干。不过是蝇营狗苟,跳梁小丑,难成大器。只是人心不足,贪欲蒙心,若有人肯与他们里应外合,窃神器而居之不过是早晚的事,还请娘娘早做防备。”
大抵是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太皇太后甚至都没敢将之跟普通的争权夺势联系起来。
再说黄修先提了出宫养老的话,显然并不打算掺和进此事之中,更让他的话具备了几分公平之意。
此刻听到黄修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没有怀疑他编出这一连串的话只是为了针对何不平,倒是生生吓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因为酒意而生出的些许燥热,很快就被爬上脊背的寒凉所驱散。
她身边的人有问题,是谁?
太皇太后倚重何不平,而何不平在宫中埋没了几十年才终于出头,也十分防备着有人夺去太皇太后的注意力。因此太皇太后秉政一年多,身边却没几个亲信。说到心腹二字,也只有一个何不平了。
能与外间里应外合,谋算于她的,不会有别人。
而且……太皇太后恍惚想起来,何不平之前曾经说过,他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人士,其实本是出身江南,年幼时在江南住过几年,后来才因各种缘故随家人北迁至京畿一带。惠帝年间京畿大旱,十室九空,百姓流离,户籍也是那之后重新登记的。
这件事他没有对人说起过,宫中应该不会有人知晓。
这一点说不上是巧合的巧合,让太皇太后的疑心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