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平元年五月初五日,端阳节。
这样的佳节,宫中朝中自然都有庆典。外间由政事堂的几位相公率领文武百官,至城外丰乐河观看朝廷举办的赛龙舟,与民同乐,而后回转皇宫,殿前赐宴。宫中则是太皇太后主持,率领内外命妇举行完各项仪式,之后同样有赐宴。
太皇太后虽然因为何不平的事存了一肚子的不快,但遇上这样的佳节,面上也不免开颜。
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活泼的小姑娘们,因此这一次入宫,许多夫人都将家中女儿带上了。太皇太后还考校了其中几人的技艺,各有赏赐,宾主尽欢。
贺妤虽然也参与了这场宫宴,但因为如今出家人的身份,她的酒席是另备的,单独摆在距离太皇太后不远处的一座亭子内。
端午节素来有除袱驱邪等习俗,因此入宫的女眷们都穿得十分隆重,色彩艳丽。与之相比,贺妤着一身淡淡青袍,身上没有一件饰品,孤孤单单坐在一处,便显得十分凄清寡淡。
注意到她的人并不少,但走上前来打招呼的,却只有一个。
才十六岁的小姑娘面上敷了厚厚一层粉,却仍旧掩不住底下憔悴的容颜,一双眼睛微微红肿,显然是狠狠哭过。但她安安静静坐在贺妤面前的姿态,倒是冷静沉着的。
“你真想好了?”贺妤捏着手里的杯子,又问了一遍。
那女孩闻言,眼中闪过了一点笑意,整张脸都跟着生动了起来,“这话真师已问了第三遍,我想好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年纪小,将来还长,用了这个法子,往后就只有一条路能走了。”贺妤道。
但她越是这么劝,对面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就越坚定,“纵然解决了这一桩,以后总还会有旁的事缠上来,我却不能总仰赖真师出力。何况真师也不过比我大几岁,这条路你走得,我也走得。我意已决,真师不必再相劝。”
她说着,饮尽了面前的那杯雄黄酒,稳稳站起身,朝贺妤一礼,转身便走。
出了亭子,她便往太皇太后所在的水榭行去。那里地方更宽敞,视野也更好,但再宽敞也容不下所有命妇内眷,因而只有地位最高的那些,才能留在那边,其他人不过远远安排了座次。
不过宴席开始之后,因为气氛热烈,太皇太后宣召了好些人过去,这种分别和界限也就不明显了。
女孩一路走来,被当成暂时离席的内眷,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太皇太后的座位附近,倒是有许多精干太监守着,不叫人轻易靠近。她衡量了一下距离,确定在阶下开口也能被听见,又看了看巡视的内侍宫娥赶过去需要的时间,做到心里有数之后,才放下心来。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站着,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袍的大太监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赶过来,很快被召到太皇太后身边,附耳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
等太皇太后沉思片刻,摆了摆手,那大太监才提着袍子走了下来。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
该到自己出场了。女孩整了整衣服,数着太皇太后又喝了两口就,表情渐渐放松下来,这才故意踉跄着步子跑了出去。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人人都格外注重举止得体,她这番举动,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在负责巡视现场的内侍宫娥赶来之前,她已经扑到了太皇太后的位置附近,卡着那条会被拦阻驱赶的线跪了下来,高声道,“臣女贺成君,求太皇太后做主!”
这一声喊出来,那些慌忙要上前阻拦拉住她的人便都生出几分迟疑,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
看热闹乃是千古以降从未改变过的心态,何况贺成君表现得并不疯狂,也没有攻击人的迹象,很显然并不会危及到这里的人。既然如此,听听她在这种场合喊出来的“冤屈”,岂不是更有意义?
见一时没什么动静,贺成君便又高喊了一声。
这一次,太皇太后有了反应。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心下一动,抬头看向贺成君,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身边的宫娥上前几步,将这句话转述了一遍,“太皇太后问,你是哪一家的?”
“家父乃是镇国公世子贺崇。”贺成君连忙回道。
“既如此,你父母亲长何在?你于席上喧哗,要哀家为你做主,却又所为何事?”太皇太后又问。
“启禀太皇太后娘娘,臣女父母早逝,如今由叔母抚养。今日求您做主之事,正与亲长有关。臣女今年一十六岁,却至今并未定下亲事,前日暗暗探得,叔母欲做主将臣女许配与一商家,换得数万聘银。”
贺成君口齿伶俐,逻辑清晰,一番话很快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叔父叔母抚养臣女成人,臣女感念在心。若只是如此,便这么嫁了,只当是报偿这十年养育之恩。谁知……谁知臣女秘密遣人查探,才知道那与臣女议亲的金家子,竟是患了咳血痨症,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此番求娶皇室血脉、金枝玉叶,正是为了冲喜!”
这最后一句话一出,附近听见的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金家胆子不小,口气也很大!
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事,差一点就聘到了镇国公的孙女!确切的说,如果不是贺成君胆子大,敢在这样的场合惊动太皇太后,此事必然已成定局。
反倒是端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听完了这番话,面上的表情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
之前黄修匆匆来报,说是查知何不平暗地里竟还干过替人保媒拉纤的事,替一介身患痨病的商家子求娶宗室女,而且还办成了,两边只差着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