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觉得在中秋宴上被裴无洙拒绝的很没面子,国师大人虽然明面上仍是微微笑着颔首,甚至还顺口夸赞了裴无洙一句“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但心里显然是暗暗憋着火的。
——最为明显的便是,九月秋祭,这个如春祀一般每年都是由着牵星楼随便出一个道人来走个过场、糊弄糊弄百姓的典仪,这回因为有国师本人的亲自参与,办得浩大无比,场面绝然。
礼成之时,甚至还有紫气自东方蕴然而生,天地生异,号之大吉,百姓齐齐跪地高呼天佑。
裴无洙就此把“装神弄鬼”四个大字死死钉在了牵星楼道人的脸上。
不过真宗皇帝却明显算是比较吃卿俦这一套的。
九月秋祭前几天,真宗皇帝偶感风寒,便照例嘱咐了东宫太子代帝王出席祭典。
卿俦搞了这一堆神迹出来,恰逢当时有东宫太子在场,朝野民间众说纷纭,不过几个占据主流的说法都无外乎“陛下仁德感念上天,有紫气自东方而来,昭示着太子殿下乃天命所归”云云……
听得真宗皇帝龙颜大悦,看前面那几年一直闭门蛰伏、几近被边缘化的牵星楼都再顺眼了三分。
卿俦没出关前,一直心心念念要拉着东宫太子去见国师解惑的那个人是裴无洙,但真等到卿俦本人正式走到了台前,反过来是东宫太子跟裴无洙提了几回、裴无洙却又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其中一是因为当初裴无洙急着要和东宫太子一起去见国师,是由于她不知道那个“二十岁死局”究竟应在哪里,眼前一抹黑、一头雾水,需要有个能掐会算的真道士出来指点指点迷津。
而如今来看,裴无洙心道:求诸于人不如反求诸己,她自己就能直接解决的,却也不需要再过牵星楼的那一道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很多话,裴无洙也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二来则是中秋宴上初初一见,这位国师大人给裴无洙的感觉……怎么说呢,反正不大好。
不过对于裴无洙来说,她对卿俦的不待见最多也就是那种她很清楚对面知道些什么、但对方还偏要在那里跟她装神弄鬼、故作玄虚的烦躁不耐。
与当时反应剧烈的七皇子完全不可相比。
宴席散罢,七皇子惊惶而烦躁地与裴无洙直接讲了:“五哥……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你离他远一点。”
“我能感觉到,”当时的裴无洙还有点茫然,七皇子见了,犹豫一下,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缓缓道,“他看我第一眼,就对我起了杀意……他想杀了我。”
裴无洙听懵了,摇了摇头,迷茫道:“但我当时在场……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七皇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垂下了头,没再言语。
“我不是不信你的话,”裴无洙见状,赶忙安抚七皇子道,“我只是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就是这一个“为什么”,在没有想清楚之前,拖得裴无洙一直对牵星楼绕道而行、没心思去与卿俦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上一场。
——如果单从第三回的梦来看的话,这位喜欢装神弄鬼的国师大人应当是站在东宫太子那边的。
但很明显的是,就连以裴无洙的迟钝都能感觉出来,东宫太子心里并不太喜欢牵星楼的道人。
或者说,东宫太子一直秉持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和尚道士之流一向敬而远之、谢而不敏。
而七皇子又说,卿俦见他的第一眼就对他动了杀念……
这位白发国师,难不成又是第二个“小和尚”那般的人物,看一眼就能看透之前、之后的五十年,什么都能看出来?
还是说命中注定就该男主阁下登基,七皇子身上现在就有什么“真龙之气”之类的东西了?
裴无洙被自己脑子想的这个“真龙之气”的说法狠狠雷了一下,琢磨着得什么时候安排小和尚和男主阁下亲自见上一面看看才是……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裴无洙还没想好该找个怎样“合适”、“顺其自然又不显突兀”的理由安排七皇子跟李沅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到一起见上一面、甚至能相谈甚欢到去李沅的宅院坐上一坐、“巧而又巧”地撞上对方的“私生子”小和尚……结果九月秋祭刚过,一个人的回归,完全打乱了裴无洙先前的计划。
东宫四臣以“文”、“治”、“武”、“功”相排,其中“功”之一字的代指者,是家中世世代代在虎威军领职的越小将军越启。
在先前东宫一行都在东南查湖团厅的案子时,因为被庄晗和符筠生等人挤兑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勇无谋”而只能坐冷板凳、当个清闲摆设的越启,百无聊赖之下,干脆领着一小撮亲卫上了东南对阵倭人的战场。
之后越启带着的那一撮越家将误打误撞奇袭了敌方主营,立下大功,凯旋而回。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越启便得意洋洋地满载盛誉北归了……一回到洛阳,除了漫天遍野地在东宫里四处撒欢,就是来长乐宫揪着裴无洙吹天吹地地吹嘘个没完。
越启是东宫中符庄陆越四人里与裴无洙关系最好的那个,建安侯早年深植虎威军之中,与如今虎威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越家老太爷有八拜之交。赵、越两氏乃是通家之好,按辈分算,越启得称呼赵逦文一句“姑姑”。
所以对上裴无洙,越启自玩笑叫过一次“小姑父”之后……完了,那个人来疯彻底没玩没了,从此张口闭口都是“小姑父”了。
“小姑父、小姑父……”一听这个声音,裴无洙恨不得扔下手里拿着充作读书模样的《周易》,直接用手堵住耳朵了。
越启这小子能不能长点眼色,裴无洙悲愤地想,没看到自己都已经拿出八百年不碰一下的经史子集来委婉地表示对他屡屡到访的嫌弃与拒绝了么,怎么还来……裴无洙要崩溃了,有越启在,能烦得她一整天什么正事都干不了了。
——当然,越启的到来,在宓贵妃等一干人的眼里,却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在宓贵妃她们看来,也从不认为裴无洙真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正事”要做。
叫裴无洙跟着越启在宫里、军营中翻墙爬树、泥地打滚地胡闹,也总比看着她跟左静然之流厮混在一起,整日整夜地流连欢场、纵情赌酒的好。
“你怎么又来了?”裴无洙重重地把《周易》扔下,有心想冲人发脾气,但对上越启那个四六不着的二五仔……
最终裴无洙也只得有气无力地敷衍道:“我知道你很厉害、非常勇猛,能在手里没兵器的情况下直接单手拧断了那个倭人首领的脖子……”
“还睿智聪敏,替他们选了最简易便捷的那条路……你的那些丰功伟绩,我都快要背下了,”裴无洙无可奈何道,“求求你饶了我的耳朵好不好。”
“不是手里没兵器,是当时手中的刀卷刃了,不好用,我就直接上手了,”越启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刨来的狗尾巴草,一翘一翘的,他一向懒得走正门,直接单手撑着大开的窗台跳了上来,就那么坐在窗沿上一本正经地与裴无洙修正道,“别说我手里没兵器,战场上的兵将手里怎么能没有刀呢,那也显得我太靠不住了吧。”
“我可是一下,就那么一下哈,没有第二下,”越启嘴角噙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还伸手比划了个拧人脖子的动作,“嘎巴,就拧断了。”
裴无洙冷漠道:“哦。”
越启好整以暇地等待裴无洙的下文。
裴无洙亦同样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内心则有点崩溃地想,她原来在东宫太子面前有越启现在这么、这么、这么烦人的么……?
“你不再多说点什么?”越启很是不满,“一个‘哦’字就完了?”
“你真厉害,”裴无洙毫无感情地棒读完,彬彬有礼地客套道,“……可以了么?”
“行了,不逗你了,再逗你又要烦了,”越启从窗沿上跳下来,走到裴无洙身边,瞟了眼他手里的《周易》,哈哈大笑道,“不是,小姑父你看这个是要去给人算命么?”
“你能看得懂这上面写的东西么?”越启捧腹大笑道,“不会是每个字都认识、合起来没一句话能看得懂的那种吧?”
“你很烦,”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道,“越启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非常烦、特别烦……你要是没有什么正事,现在就给本王滚。”
“我知道啊,”越启毫不在意,蛮不在乎道,“我爹我娘他们在家都是这么骂我的,殿下也受不了我,老酸儒不经逗,阴阳脸那小子又太毒了,我这不就只能来找你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去烦陆恺文,”裴无洙心力交瘁道,“我看你之前热脸蛋贴他的冷屁股贴得不是挺津津有味的么?”
“哦,没表情今天跟殿下出去了,”越启坦荡荡道,“东宫里只剩下老酸儒和阴阳脸,一个占了便宜也没意思、另一个压根连便宜都占不着什么……还是小姑父你比较好玩。”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说正经的,我发现了这宫里有一个极好的地方,”越启鸡贼一笑,压低了声音,与裴无洙偷偷摸摸道,“在那里总可以看见、撞见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去不去、去不去?”
裴无洙心灰意懒地放下书,强忍住以头抢案的,生无可恋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你当然可以说不去,”越启坦然无忌道,“但你要不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啊,我就只能一直呆在你这里继续跟你唠先前在东南的事儿了。”
“我跟你讲啊,当时有一回,我们在海上摸迷了路,错开了补给的船只,大家肚子饿啊,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饿了五天也都饿成狗熊了,饿得都恨不能去……”
“行行行,走走走,”裴无洙烦不胜烦,不耐道,“带路,走人!”
两刻钟后,当趴在越启口中那个所谓的“好地方”,一边被蚊子咬得不行还同时真撞上了几个聚到一起之后可以唱出好几台大戏来的女人……裴无洙想跳过去亲手掐死越启的心都有了。
“我、不、知、道。”越启张着嘴缓缓给裴无洙作口型,接着指了指承乾宫的方向,之后又指了指下面,作了个摊手的无奈表情。
——裴无洙明白,越启的意思,是他没想到郑皇后今日会叫这么多人过来这边扎堆聚集。
越启所谓的好地方,是两棵从自先太后死后、已经被封了好多年的慈宁宫内长出来的歪脖子树,甚至连这树的品类裴无洙都没认出来……
只有一点裴无洙不得不承认:越启常年领兵作战的眼光确实够毒,这树枝繁叶茂,往上面一趴,就以越启和裴无洙的身手而言,下面就是有人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死瞧,都难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毕竟先太后都死了十多年了,慈宁宫早已败落,又不算得上什么正经后宫,越启才敢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带裴无洙过来。
初心是因为这两棵树够高够大,爬到顶端最高处时可以直接从那里眺望到宫墙外,越启一看,咦,风景不错。
而且下面还偶然会有一些郁郁不得志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跑来哭诉,是个看风景、听故事、睡好觉的绝佳去处……所以越启才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地把裴无洙糊弄来了。
前面还遥遥指挥着裴无洙摆了半天舒适的睡姿……然后一群女人就叽叽喳喳地走过来了。
越启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这里有两棵树,本来他是不介意和裴无洙挤一挤的,但奈何裴无洙万分嫌弃他,上了另外一棵……所以至少在这些人走了、被尴尬得困在上面的他们两个下来前,越启都暂无性命之忧。
越启突然对下去一点也不期待了。
放缓呼吸,默默听了半晌那群女人的对话,裴无洙明白了:今年桂花开得好,应该是郑皇后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想在承乾宫摆个桂花全宴,应应景,下面这些东宫妃嫔的准预备役们,就纷纷积极响应,想在自己未来的皇后婆母面前挣个好印象,便各自散开出来主动采桂花了。
偏偏慈宁宫边上就有两排,注意,不是一棵,也不是两棵,是两排开得绚烂繁华的桂花树。
那她们得是要采到什么时候啊……裴无洙想想都觉得绝望。
好在这些世家小姐们估计也就从没有想过去亲自动手,一个个张张嘴、把宫人们支使的团团转,如此便算是“亲自”了……后面等得无聊,干脆就三三两两散在边上说起小话来了。
也就是一直到这时候,当听到一名朱环翠钗、衣着华贵的少女讥讽地对着眼前另外一个一直低着头、看形容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笑中带刺道:“我听说,你叫李妧,你有个哥哥名唤‘李沅’。”
“这一个‘妧’一个‘沅’,倒是叫人想到了当初昭乐公主的闺名中好似有个‘姝’字,五殿下则单名一个‘洙’。”少女慢慢悠悠道,“巧之又巧,真是够巧……不过人家是龙凤胎,你们又不是。”
“而且吧,我心里也很是奇怪,那昭乐公主可没活过八岁,你家里长辈这么给你起名,你都不觉得这巧合得叫人心生晦气么?”
……
……
裴无洙面无表情地想:李妧怎么还在这里面掺合着?
继而又想,这个简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巴倒是挺毒的,她这样一问,李妧不论是回觉得“晦气”还是“不晦气”……日后传出去,都得把宓贵妃得罪得透透了。
越启张了张嘴,偏头看了面无表情的裴无洙一眼,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这个荣国公府的曾外孙女、简家的女儿要倒霉了……
东宫太子最是忌讳旁人提起昭乐公主当年的死,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宫里哪里有不透风的墙,简家姑娘今天的话一出口,便注定她一辈子都与东宫太子妃之位无缘了。
李妧喏喏低头,不敢言语。
反是边上路过的另外一名骑装少女看不下去了,冷冷出言道:“简琦玉,你现在还有心思问旁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你这样口无遮拦,马上就要有人来寻你的晦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