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村寨的山路是最原始的泥路,坑坑洼洼的,在炙热的阳光底下,飘出了一股泥土独有的腥味。可以想象,若是下了雨,这条小路该有多么泥泞和难走。
阿齐跟在后方,眼睛一直望着前方那位高贵的小姐摇曳着的裙摆,神思有些恍惚。
常年生活在高原上,昆西人的体魄都惊人地好。阿齐这么一个看着不太强壮的小子,双手各提一个大行李箱也走得稳稳当当。右边的臂弯内,还夹着俞鹿那只浅青色的小藤箱子。也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轻得不得了,摇晃时传来了沙沙的摩擦声,不太像是女人家的细软东西。
洪伯拄着拐杖,在前方为俞鹿引路,颇为恭敬地向她介绍起了昆西村寨的情况。
这地方是偏僻了点,沿途风景倒是不错。他们行于山路上,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悬崖。澄蓝明媚的天空犹如宝石。青翠开阔的草原上,牛羊成群。在更加遥远的山巅上,飘着烟圈似的云雾,凝结着终年不化的冰雪。
走了快二十分钟,还是看不到村寨影子,俞鹿有些许不满:“怎么这么远啊。你确定是走这条路?”
“哦哦,已经快到了,前面就是。”洪伯忙道:“俞小姐,您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吗?”
“荒山野岭的,你要我上哪休息,想让我坐地上吗?”俞鹿抱着手臂,哼了一声:“继续走。”
洪伯笑道:“好的,快到了,您放心。”
其实,在西洋学画的三年间,俞鹿也时常要跟着大部队外出写生,到旷野、山上、河边去。不过,那时候的她是自己心甘情愿想去的。这次,则是被她的父亲无情地“发配边疆”。二者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自然也没心情去欣赏美景了。
况且,她也是真的有点不舒服。昆西海拔高于泉州,哪怕已经提前服了药,在太阳下走久了,还是会有种心慌又胸闷的感觉。
不像洪伯和阿齐,明显就是昆西的原住民。走着陡峭山路,前者的嘴巴就没停过,后者提着那么重的东西都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当然,俞鹿是不愿承认自己的体力比不过一个老人的。否则也太失面子了。
好在,又上了两道坡,转过几道弯,一片陌生的村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这片古老的昆西村寨,伫立在一片茂密的树木之中,依山而建,外圈用暗青色的竹子建成了墙。
里头的面积,比俞鹿想象的要广阔许多,白墙黑顶的民居皆以石木所建,古朴粗粝地平铺在了蓝天高山之中。有的民居旁还修了石围栏与马棚,马鹏里拴着一两匹悠悠休息的小马。房子与房子的间距很近。路中间,时不时就能看到晒干了的马粪。
有脸色黑红的昆西女人坐在门槛上,抱着孩子在哄。时不时便会有背着山货、穿着当地袍子的年轻村民迎面走来。看见俞鹿时,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透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惊讶,直勾勾地在她的脸上逡巡。
俞鹿微微皱了皱眉。有了一种自己被当成了珍稀动物在围观的感觉。
洪伯担心这位大小姐会感觉到冒犯,忙解释道:“俞小姐,希望您莫要见怪。这里的村民很少和外界打交道,所以对陌生人很好奇,有些人还只会说昆西土话,听不懂您的意思。不过,您且放心,他们知道您是谁,都是很守礼、很尊敬您的。”
不多说,他们终于步行到了俞鹿要住的地方。
眼前这座院子,显然比一路走来的民居更安静,私密性更好,雪白的院墙砌得很高。屋一共两层,是典型是中式架构,格局方方正正的。
一楼是厅堂,中间摆了吃饭的桌椅,靠窗的位置是一张书桌,桌上有一个花瓶。墙边还放了一个木书架,稀稀落落地放了十几本书。木头上没看到落尘,应该是有人打扫过了。
二楼则是卧室,那张木床上也铺好了干净的被褥,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在昆西,这样的条件已算是非常好了。但对于住惯了城中豪宅、睡惯了弹簧床垫的俞鹿而言,这个地方,只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俞鹿坐了下去,伸手按了按床板,没有一点儿弹性。即使铺了床垫,手感也是硬邦邦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嫌弃。
阿齐将她的行李放在了一楼,就不敢跟上去了。
洪叔带着一个小姑娘上了二楼,介绍道:“俞小姐,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们。或者告诉小恩也可以,她会说汉语,是我们叫来照顾您的。”
俞鹿抬眼,看向对方。
这个名叫小恩的小姑娘,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穿着一袭粗布衣裳,两只小手非常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粗活的。
被眼前这个陌生美丽的小姐看着,小恩似乎有点儿害羞了,捏着手,小声地说:“俞小姐,您叫我小恩就可以了。”
即使心中不满,俞鹿也没有打算为难这些人,就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等洪伯和阿齐离开后,小恩主动地说:“俞小姐,您走了那么远的路,已经很累了吧。我帮您收拾一下行李,将衣服什么的都放进衣柜里,您看行吗?”
“去吧。”
小恩高兴了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
待卧室空下来后,俞鹿弯腰,小心地脱掉了鞋袜。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她一直觉得鞋子磨得她的脚有些疼。此刻一看,原来她的双足,都因为来了高原而出现了水肿。秀颀起伏的骨节线条,变成了白馒头一样的模样。原本尺寸合适的皮鞋,因而变挤了,磨得嫩生生的足跟与脚趾,都起了水泡。
简直就是猪蹄。
俞鹿负气地往床上一倒,趴在了棉被上,内心涌出了浓浓的委屈和怨怼。
不得不说,就这么一点儿小伤,她竟是真的感到了委屈。可见从小到大被家里娇生惯养成了什么样子。
一想到向来疼爱自己的父亲,真的要她在这个破地方呆上大半年,俞鹿就气得想咬人。
也不知道那个系统说的话准不准确,说不定她还要住不止大半年呢。
“宿主,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始接受我的说法了。”系统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不如趁此机会聊一聊吧。”
俞鹿用被子蒙着头,闷闷地不吭声,但显然这阻隔不了系统继续说话。
前几日的梦中,清晰地为她预示出了未来的事——在昆西的这大半年里,她因为无聊,勾上了一个名叫阿恪的少年。
阿恪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昆西人,少女时候离开了昆西,在外面结了婚。后来,丈夫在战火中死去,成了寡妇的她挺着大肚子,回到了昆西,生下了阿恪。第二年,因为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生活有诸多不便,她就带着儿子,改嫁给了村寨里的一个男人,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
梦境对阿恪的描绘,少得匮乏,唯有只言片语。俞鹿甚至都没有看清这个少年长什么模样,面容是一团雾。
系统告诉她,阿恪并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若将这个世界比作故事,那么,故事里唯一的主人公,就是阿恪。
阿恪的父亲,实际上并没有死去。在十多年后,还成为了势力可震一方的北地军阀。
在阿恪二十岁那年,他的亲生父亲终于找到了他的音讯,来昆西接走了他,还恢复了阿恪原本的名字——徐恪之。
一位将来会刻在华国近代史上的传奇将军的名字。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命运之子,本该有的人生脉络。
然而,俞鹿的出现,扭曲了徐恪之的命运。
“宿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实际上,你已经来过这个世界一次了。”系统说:“在第一次的穿越里,你用阿恪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大半年后,又毫不留恋地一走了之,回到了繁华的泉州,并渐渐地将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露水情缘给抛到了脑后。也即是俗称的——撩完就跑。”
俞鹿:“……”
系统:“阿恪并非不懂得身份的差距,但他还是忘不掉你,于是,他离开了昆西,去了泉州找你。从而偏离了自己的人物轨道,一步错,步步错。”
在与世隔绝的昆西待了大半年,俞鹿回到泉州后,就发现华国的局势已进一步失控,泉州也不再安逸了。
在这一时期,俞家迎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俞家的长子,俞鹿最亲的兄长,在一次出海中遇难了。她的父母一夜白头。为了在动荡中找到家族的着力点,俞老爷开始做转移家族产业、带着家小离开华国躲避战火的准备。
但是,在那种环境下,钱财远没有权势好使。很多手续都卡得很严,重重关卡,都需要手握政权的上位者去审批、放行。
为此,俞老爷打破了俞家多年没有沾过政治的习惯,与控制着西南地区,包括泉州几个港口的军阀——庄文光走得颇近。
庄文光的膝下有一位公子,也曾经留过洋,在艺术方面颇有造诣,自诩跟俞鹿有不少共同话题。即使知道了俞家很快要移民,他还是摆出了一副追求俞鹿的架势,还替俞鹿解决了她那个前未婚夫的纠缠。
经历了兄长突然过世、家道中落的打击,又见到了满头白发、脸色憔悴的父亲在求庄元帅办事,俞鹿再也没有做出过像泼未婚夫红酒一样过激又任性的举动了。况且,那位庄公子还是挺有绅士风度的,和他看几场电影也无妨。
剧情进行到这个时候,俞鹿的灵魂就安养好了,被系统带到了下个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这具身体,便装入了剧情的意志,变成了剧情的傀儡。
在这不久之后,与庄公子一次外出约会途中,傀儡版的俞鹿在电影院的门口,遇见了许久不见的阿恪。
阿恪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背包,站在了灯下,静静地望着她。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与庄公子谈着笑,再一步步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
没想到死神的脚步来得突然。大半个小时后,电影院的影厅里,就发生了一桩抓捕逃犯的枪击案,还诱发了踩踏事故,死伤无数。
在彼时已是傀儡的俞鹿,却是唯一毫发无损的观众。
因为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阿恪冲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被乱枪打成了血筛子。
后来,在确定尸体的身份时,殡仪馆的人打开了他的背包。里兜已经被血染黑了。除了一套衣服,就是满满的一袋晒干了的山货。都是俞鹿在昆西的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系统:“在电影院里被乱枪打死,是你这个角色原定的结局。而阿恪应该一直在昆西活得好好的,直到恢复身份为止。但是,在剧情扭曲后,阿恪提早离开了昆西,代了你去死,也就无从触发之后的‘被亲生父亲认回’的剧情了,剧情线因此全线崩坏。所以,我将你送回了你来到昆西的第一天。”
俞鹿听得入了神,忽然拧起了秀气的眉:“按你的意思,我实际上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被送到昆西住大半年’这件事了吧?”
系统:“不错。”
“那为什么我连阿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别说阿恪,未来半年会经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哪里像是第二次经历了?”
系统:“哦,那是因为我将你在昆西这大半年的记忆清空了。其实你是经历过的,只不过都不记得了而已。”
俞鹿:“……”
“我将你送到了刚来昆西的第一天,那么,按道理说,想改变徐恪之的命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今天起,别去招惹他。那么,在大半年后,他自然也不会为了你离开昆西,剧情也就不会歪掉。”系统说:“可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你是他离开昆西的动力之一,如果你们两个什么故事也没发生,那么,当阿恪的生父寻来时,他很可能是不会抓住那个机会,离开昆西的。”
俞鹿听得有点迷糊了:“那你的意思是?”
系统:“这就是我消除你的记忆细节的原因——爱情是凭借本能的,一旦知道得太多,就会开始做作,顺其自然才有结果。不过,我也将大方向告诉你了。总结来说,就是:你不仅要撩他,更要在离开的时候,处理好你俩的关系。别让他跟出昆西就行了。”
就在这时,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小恩抱着那个小藤箱上来了。
这个小藤箱很轻,小恩心说应该是轻软衣物,就没有打开,直接提了上楼。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还端着一壶热茶。
“俞小姐!”看到俞鹿面朝里躺在床上,小恩的声音立刻就低了八度:“您在休息吗?”
俞鹿慢慢地坐了起来,衣鬓散落,赤着两只脚,看起来娇而懒:“没有……你继续吧。”
“好的。这个衣柜已经提前擦干净了,我现在给您挂衣服,您可以看看位置有没有不合心的,顺便喝点热茶。”小恩将茶壶放在了桌上,一只手已经摸上了小藤箱的暗扣。
俞鹿一愣,这才注意到她居然将藤箱拿了上来,就说:“等一等,那个不是……”
但来不及了,小恩已经开了箱。
才看见里头放的并不是衣服手帕之类的玩意儿,而是画笔、颜料、厚厚的画纸,和一叠装订在夹子里的画册。听见了俞鹿阻止的声音,小恩一慌,手蓦然一抖,画册就落了地,哗啦啦地翻了开来。
小恩下意识地一看,瞬间就闹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