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雪惊魂未定,脸颊还微微发着烫,肿了起来。讪讪地道了声“是”。她原本觉得自己最近长进不少,连莫轻寒也夸奖过,没想到父亲一出手,还是被全方位压着打,不禁有些气馁。
沈德佩看在眼里,满心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出言安慰道:“轻功倒还像话,没堕了你外祖和你娘的名声。练剑需得练心,心志不坚定,剑意便是浮的。”
正说间,沈三爷敲门而入。一进来先愣了,只见沈归雪站在当地,脸红肿了一块,鬓边头发都散下来几绺,以为她被沈德佩教训了一番。但这爷俩看上去心平气和的,完全没有动怒的痕迹。
于是只好一边觑着爷俩的脸色一边报道:“杜当家来了,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沈德佩脸色实在没法好起来,转头向沈归雪道:“本来叫你茂川哥哥来,是想着趁你订婚,你们同辈师兄妹也见一见……如今人来了,却搞出这么一场笑话。”
走了两步,他又停住脚步吩咐:“去收拾收拾,一起来见你茂川哥哥。”
杜瑾刚看到沈归雪时,和沈三爷的反应一模一样——沈归雪重新梳了头,擦了点蜜粉,颊边红是不红了,肿是掩盖不了的肿,乍一眼看去,两颊苍白地不对称着,凄惨又好笑。
沈归雪站在沈德佩身后,悄悄地打手势,证明自己没挨打。
杜瑾身在西南分庄,一年回一次洛阳,不比梅若霜跟这几位师叔师伯熟悉亲近,沈德佩对这个师侄也有些生分,让了座看了茶,寒暄了几句,竟有些冷场。
杜德清去世得早,当年为了要不要将他的灵柩运回洛阳,沈德佩三师兄弟与杜德清的妻子还有些小小的争执——按照当地的习俗,人死了就一把火烧掉,骨灰埋在树下或撒在江水里便是了。最终,三师兄弟遵从了未亡人的决定,但有些嫌隙,此后多年未有联系,直至杜瑾十五岁接任了镖局西南分庄的少当家,专程去洛阳拜访师伯,两边才重拾联系。
沈德佩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客套道:“你母亲身体可好?”杜瑾立刻放开茶盏,规规矩矩垂手道:“堂萱身体尚安,劳烦师伯记挂,小侄不胜感激,在此替家母一并谢过。”
沈归雪扶额。
杜瑾的母亲是南疆土司的女儿,后来跟着杜德清长居蜀中。杜瑾官话说得不错,但平日里打交道的多为马帮茶商和土匪之类的人,能接触的最高级别也就是母族部落的土司。看得出,他母亲是下功夫让这个孩子读书的,此刻他想显示下客气和尊重,却用力过猛,扯出这么大一串说辞来。
沈德佩显然也没想到,杜瑾居然拽出这么一长串文绉绉的话,顿时呛了一口茶,赶紧转换话题,问起西南的生意情况。
往常这时候,沈归雪就自觉地退出去了,即便不退出去,白承桐也会“体贴”地说,“你先回去休息,不必为这些事劳神”。此时沈德佩没发话,她便默默地站在沈德佩身后,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沈德佩淡淡地瞟她一眼道:“频频,你坐下。听你茂川哥哥讲讲西南那边的事。”
杜瑾大概讲了讲西南这一年来的情况,以及百福庄镖局近来的发展势头。西南分庄一向与茶马、淘金的生意走得近,百福庄镖局则避其锋芒,一开始专注缅玉生意,也因此跟胡罗部攀上了关系——此次百福庄镖局有意进军叶城,也是看好这条商道,希望能将边境宝石生意全抓在手里。
沈归雪没吱声。她一直跟杜瑾保持着联系,这些情况杜瑾也辗转通过其他途径告知于她,但她并不想在父亲面前表露出来。好不容易谈完了,沈德佩吩咐沈归雪:“带你茂川哥哥去吃饭,今日不许闹他,让他早点休息,这几日带他在叶城转转。”
长辈一走,二人立马活泛起来。沈归雪一边给他安顿房间,一边喋喋不休地从离开洛阳开始说书,而杜瑾离开压迫感十足的大师伯,也放松下来,说话也不神叨叨拿腔拿调了。
“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带了吗?”一进屋,沈归雪就双眼就充满期待地看向杜瑾。
“你要什么我没给你。”杜瑾伸手点了点沈归雪脑门,从随身行李里翻出一个大大的布包袱,解开包袱,只见包袱内就像医生铺开药囊针袋般,是一长条,缝着十来个小兜,每个小兜封口都用针缝得紧紧的。
沈归雪脸上顿时堆满满意又畏惧的神色,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小心。”杜瑾一把打开她的手,“好几样都是剧毒之物,你多大了,看见什么都乱摸?”
“不摸不摸,我搞了双碧蚕丝手套,等回去再看。”沈归雪嘻嘻笑着,忍不住卖弄起来。
“有几样我也没用过,你可别玩儿脱了。”杜瑾警告道,“你让我转交给秦谷主的东西我已送到,这会儿正是采药季,他要来也得等上个把月。你要在他来之前把自己给毒倒了,我可没本事救你。”
他又在行李里摸了半天,掏出个手掌大小的盒子递给沈归雪,甫一打开,清香扑鼻而来,整朵整朵金色的干花挨挨挤挤地躺在盒子里,正是曹三娘所说的奇药金叶重楼。
“谢谢茂川哥哥。”沈归雪感激涕零:“我让你随便带点,你居然带了这么多,花了不少钱吧……”
杜瑾唉声叹气了一回:“要不是认识你这么些年,我会以为你是在跟我真客气。”
论理,他与她也就见过两三回,就算一年回一趟洛阳,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杜瑾记忆中,她还是那个眉眼未曾长开的半大姑娘,人前周全乖顺,像是个金宝珠玉雕琢出来的人偶,乖巧而了无生气,人后则像一只警惕而狡诈的小狐狸,远远观望着,蛰伏着,不紧不慢地等待着捕猎的时机。
彼时他只是个德威镖局不尴不尬的晚辈,顶着西南分庄少当家的空衔,来洛阳与生分了七八年的师伯重修旧好。那次他在洛阳呆了一个多月,好几次发觉,这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师妹在不着意处默默观察着他,同时他也听说,这个小师妹虽然头顶东家大小姐的名号,实际上也是个说不上话的壁花。
“我现在手头上只有一千两,茂川哥哥都拿去。”那一次他在洛阳收获甚微。德威镖局在西南生意不多,三位长辈的态度,也不过是“给孤儿寡母留个档口”,没指望他能撑起整个西南分庄来。
是这个小师妹出手给了他第一笔钱,彼时,他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哪来的这么多钱。“你要是一年内能将本金翻番,明年我再给你追加五倍——你不用管这钱从哪儿来,不过西南的生意,我要占一份,不是以沈家或是镖局的名义,以我自己的名义。”
那个小小的,老像缩在壳子里的小女孩冷静地跟他谈着生意,眼里是小心掩饰的精明和不甘,他看着她,几乎本能地就觉得,她一定会是自己今后的伙伴,于是毫不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好。倘若明年你追加五倍,我让你当大东家。”
其实他第二年没能翻番,但她还是给他追加了本金——当然,也没有五倍。三千两银票送到他手上,压得他心直往下掉,好几宿都睡不踏实。
就这么一年一年攒着,积少成多,撑了起来。
“我就是真客气。”沈归雪道,“累不?请你去最好的酒楼吃饭。”
杜瑾急忙讨饶:“累累累,简单点行吗?”
下一刻,他就想收回自己的话。沈归雪真给他来了个最简单的,拉到面摊上,一碗面,一壶酒,一碟花生米。长条板凳连个靠背都没有,坐得他腰疼,偏偏这位大小姐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把那镖路网的设想一股脑地倒出来。
杜瑾盯着她的筷子头出神,直到水迹变干才道:“想法是很好,但这几个地方选得不好——这里是马匹贸易重镇,你在这地方建什么仓库,建马厩吗?还有这儿,虽然渡口有名,但这地方水流湍急,长期以往必受限制。”
沈归雪脸上不见气馁之色,一粒一粒夹着花生米吃。“我就是个设想,地方还得多走走看看,反正那边具体操办还得你来。”
“这不是个小工程。”杜瑾认真地看着她,“频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归雪不解。
“白承桐在镖局管事已久,你此时介入镖局事务,就算想做出些功绩,肯定也是越稳当越好。镖路网这个想法有些冒进,大师伯要是不同意,你很难找到支持者。”杜瑾说,“还是,你想踢他出局?”
“我没想踢他出局。”沈归雪平静道。“现在这种行镖方式太慢了,镖路网是迟早的事,我们不做,也会有别家去做,干嘛不先下手为强。叶昭——就是叶城主身边的大统领,他说过叶城昔日繁华时盛景,还说有朝一日仗打完了,希望边境也能像江南一样商贸繁荣,百姓人人有可干的营生。”她慢慢地挑着面,“不过他们这种人吧,运筹帷幄杀人灭口还行,走路看天不看地。商贸繁荣须得镖路通达,将来,我们不仅要把边境和内地的镖路连成网,四通八达,还要把镖路铺到西凉,南洋,北疆南疆。真正做成货通天下的第一镖局。”
“哦——”杜瑾拖长声调,尾音带着笑意。“原来你让我在城外呆了这么久,戳破白承桐,就是为了他呀——你那局要是不成怎么办?拉拢你小哥哥,逼宫你爹么?”
沈归雪翻了个白眼:“您瞧瞧您说的这是人话吗?”
“你说你是不是个操心的命,以前是大师伯和白承桐不让你干实事,你就天天琢磨送礼下帖拉关系,现在看上个官家大统领,又开始替人家操心起货通天下。”杜瑾晃晃酒壶,倒干净了最后一口酒。
“那不一样。”沈归雪说,“这次是我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