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荩常感慨:“我这个儿子,怕要一改门风,弃文从武。”
话虽这么说,但以顾家的底蕴,纵使顾楦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亦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做个风流浪荡的富贵闲人。
二十六年初夏,酷暑难当,顾荩带妻儿至梅花岭上别苑避暑。
顾氏宗祠比邻别苑,人所罕至,正门不开,只留一道偏门容人进出。
某日,顾夫人午后小憩,小顾楦就甩掉丫环婆子,顺着那道窄门偷溜进去。
宗祠内经年不见天光,又沉又冷。
潮湿发霉的朽木气息中,时年七岁的顾楦抬头,看到香案上立着的架架牌位。
烟熏火燎里供奉着顾家男丁的神牌。
他绕过灵位,见通向后院的门紧闭。
杨木门板紧缠铁链,里面传来微弱的风声、野猫叫声和女人的笑。
祠堂重地,怎么会有女人?
他探头探脑,想从门缝中一探究竟,身后却传来靴底踩过地面的声响。
两个看守祠堂的汉子前后走来。
小顾楦躲之不及,仗着身量不足,缩到香案后面去。
那两人正在谈话,并未注意到动静。
“听听,又在笑呢?真是个疯子。”
“别这么说,到底是主子。”
“还算哪门的主子?大姑娘……对外说的可都是病逝。”
食盒被放下,男人拎起一串钥匙。
呼啦啦拨动着,嗤笑:“你别惦记了,那小娘们性子烈着呢。”
“千金小姐,就算被宗族抛弃,变成疯婆子,真把事闹大,你我可兜不住。”
男人将钥匙插进锁眼,锁孔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地面掉落一层红锈。
“落毛凤凰不如鸡,没意思。”
“嘿,说得好听,你不就是没胆吗?”
“我是没胆,不然用在这儿守祠堂?没准已是大学士的乘龙快婿!”
两人嘎嘎地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宗祠中宛如夜枭鬼哭。
那样粗鄙露骨的滥语,顾楦从前闻所未闻,听的直皱眉。
大姑娘,哪个大姑娘?
家中子弟论齿排序,这一辈里,五房的椿从姐行一,但两年前已远嫁鲁州,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那这两人所说的,又是什么人?
两个汉子开了门,谈笑着向后院走去。
他爬起身,悄悄地跟上去。
祠堂后院经年无人打理,曲池回廊处处草木繁盛,他人小步短,很快跟丢人,转迷了路。
直到那两名汉子回转时,和他碰个正着,两人大惊失色:“二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的送您回去,夫人跟老爷该急的。”
顾楦抹掉鼻尖灰尘,诈他们:“我来祭拜先人,见门开着过来瞧瞧。那是哪里,怎像是有人?”
他伸手一指,指尖点过池中接天荷叶。
那汉子额角冒汗,急声道:“二爷不要去!那里面……是个疯子。”
“疯子?”顾楦歪头讥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疯子!”
两汉子来不及拦,他已错身过去。
荷影晃动,他在池山转角看到一抹素衣,长而柔软的影子藏在夏荫中。
那人循声转过脸来。
是一个女子,身如扶柳,奈何半脸皱纹遍布,乱发覆面,只有一双娥眉依稀可见风采。
她的神情呆滞,看上去颇吓人。
顾楦被她瞧的发慌,大着胆子喊话:“你,你是谁?”
那女人本呆呆痴笑,口中不知在嘀咕什么,喃喃有词,听到问话,她的眼里闪现片刻清明,竟向他伸出手来。
顾楦踉跄一步,连连后退。
那女人却突然发起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扑住他的衣袖,柔美的面上尽是疯癫:“孩子……我的孩子!”
顾楦骇然欲逃,却不料那女子手劲极大,死死把住他的衣袖,挣脱不得。
两人你拉我扯,硬生生拽出十来步,身后两汉子见势不妙,忙上前搭手。
一声咔嚓,袖口裂帛断线。
他失重跌倒,额角碰上池石,眼前登时血红一片。
杂乱纷张中,不知是谁抱起他,捂住他额角的伤。
他在发蒙中听到父亲慌张的脚步,他一边斥责仆从,一边焦急地吩咐人去请大夫,声音气急败坏又无奈。
“你还敢说,你闭嘴!你这样,这个样子……你让他以后如何在士林立足!”
女子哭声如溺水之人,气息短促,宛若游丝,断断续续:“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我不如去死……”
“那你就去死!一根绳吊在祠堂上,咱们都干净!”
争吵声渐不可闻,思绪陷入昏沉。
黑暗中,淡淡的草木气息和着罗纱囊中的梨花味入鼻。
顾楦猛地惊醒过来。
……原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