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自以为风趣地一把端起了墨锦轩的酒杯,将其中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桌上那些不知情的人纷纷为他的豪放不羁喝彩叫好,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却无人留意到墨锦轩紧抿的唇角和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餐毕,黄大人亲自领着一行人在花园中参观,人群便逐渐地分散了开来,而他则看似无意地始终伴在墨锦轩左右,言谈中逐渐将话题引到了新近的灾情上来。
墨锦轩自是心知肚明的,但他刚好也需要稳住这个人,给谈烟她们几人提供充足的时间去执行计划,于是他言笑晏晏,侃侃而谈,随着黄大人在假山附近转着圈晃悠。
花园另一头的凉亭中,上官尧感觉今日好似醉得格外厉害,浑身乏力,视物模糊,加之午间的阳光火辣辣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人群那边凑热闹。
正望着鱼池发呆,忽的一道婉约的女声悠悠传进了耳中,一名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笑吟吟地款款朝他走来。
“公子当真好雅兴呐!”
上官尧整个人蔫蔫的,对着美貌的姑娘也好似提不起兴趣了,闻言不解风情地嗤笑道:
“你想勾引小爷就直说,什么雅兴不雅兴的,望着鱼池发呆也叫作雅兴么?”
姑娘却是启唇一笑,丝毫没有见怪的意思,只是指了指他扣在腰间的折扇,而后解释道:
“贱妾是在说公子的折扇,上面这块小木牌,当真是好雅兴呐!这木雕的图案实在是别具匠心,教人见之难忘”
这回上官尧心下愉悦了起来,他平日没什么风雅爱好,独独喜欢做这木雕,可世人总追名逐利,满心铜臭,却没几人懂得欣赏他这亲手设计的木雕。
于心情低落时遇一知己,总归是一桩乐事。
他当下饶有兴致地问道:“姑娘怎的自称「贱妾」呢?”
女子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身享锦衣玉食,心却无处可依,看似日子逍遥,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我这般女子,不是「贱妾」又是什么?”
上官尧此时竟难得地沉默了,片刻后似亦有同感般,伤情地附和道:
“是啊,世情来来去去,哪有什么真正留得住的生死之交,尚能恶语相向,十年好友,亦能莫名疏离”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女子善解人意道:“算了,我们不要去想那不开心的事了,贱妾平日也甚喜爱做木雕,房中有不少成品,不知公子可否赏脸赐教?”
上官尧心下一动,残存的一丝理智又令他警觉地问道:“你是那黄大人的妾室吧?我若随你前去,会不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女子眼波盈盈,似是眸中含泪,“既然公子不愿,那便算了吧,知己难求,贱妾也不敢奢望能与公子这样的人物结交。”
她说着似自嘲一般地摇了摇头,转了身便欲离去,上官尧本能地一把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姑娘莫要怪罪,我这便随你一同前去,若真有什么事,我会替你担着的!”
两人携了手离去,而后凉亭附近的一处假山山洞内,谈烟和翡翠缓缓地出了来。
谈烟冲翡翠点了点头,“鱼儿上钩了,开始行动吧!”
一个时辰之后,黄府花园中心回廊,黄大人正和众宾客相谈甚欢,忽的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至近前,面上焦急地对黄大人隔空喊道:
“老爷,不好了,蝶儿夫人留信出走了,信中言明要寻一处自尽,说是那登徒子上官尧轻薄了她”
“放肆!小翠你在胡说些什么!”
黄大人见这丫头毫无规矩,竟当众大呼此等浑话,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敢不在意她话中的讯息,遂大步疾行至她面前,低声问道:
“蝶儿现下人在哪里?那上官尧又在哪里?速速带我前去!”
蝶儿是他最宠的一名侍妾,整个黄府就这一朵解语花是他的心头好,她性子安静,嫁给他三年来,闭门不出,就喜欢读书习字,闲暇时间从不与人结交,独独只陪他。
这丫头是蝶儿的贴身丫鬟,此时面上急得不行,一面将老爷往其书房方向引,一面匆匆答道:
“夫人今日说想去您书房练字,吩咐小翠无事勿扰。”
“小翠还是送茶水的时候见无人应答,才疑惑地推了门,这才知道夫人已经出事了!”
她说着已是声音哽咽,语不成句。
花园中无数宾客其时正好游园完毕,都聚在黄大人一处,正合计着共同筹措赈灾款的具体事宜,猛地听到这一惊天内幕,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甚是耐人寻味。
这会儿纷纷不约而同地跟随黄大人前去查看。
墨锦轩特意携了谈烟一道走在人群中间,他目视前方,手却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见她手心都是汗,遂轻轻地捏了捏,示意其不要慌张。
待众人到得黄府书房门口,黄大人已是心慌意乱到了极点,早顾不得众宾客均已紧随而至的局面,粗暴地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书房里侧的榻上,衣衫不整且酒醉正酣的上官尧,他正微微侧躺闭目深睡,且伸出了一侧手臂,似是与人共枕的姿势。
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胆大包天的上官尧,平日不懂收敛便算,今日竟浑到了这般田地,胆敢在黄大人府中轻薄他的宠妾,还是在黄大人的书房内。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无异于当众给了黄大人一记耳光!这下有好戏看了,众人眼中皆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神采。
黄大人急急走向了一侧的书桌,见上面摊着一封信,果是蝶儿那娟秀的字迹,上面还凝结着大片已经干涸的泪痕。
“大人,蝶儿无力抗拒,逃脱不得,已被那上官尧所辱近日蝶儿发现怀上了你的子嗣,本留在此间等你,便是为告知这一好消息如今,蝶儿已经不配活在世上,可怜了我们这个苦命的孩子,也只能随我而去了,大人,来生再见罢”
黄大人一把将信捏成团,咬牙切齿道:“来人,速将上官尧这个畜生打入大狱,着人严加审讯!”
而后,他行至一处属下近前,低声吩咐道:“速速调集人手前去寻找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若找不到,你们就不用回来复命了!”
他年近四十,拥有多房妻妾却始终没个一儿半女,医治多年也未能改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子嗣,却又出了这等变故
他狠戾地睨着上官尧,不觉咬紧了牙关,真恨不能将这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当场碎尸万段!
另一头,上官尧自熟睡中猛地被人一把拎了起来拖下了榻,他迷糊间本能地喊道:
“干什么,你们是谁,蝶儿呢?”
黄大人闻听此言,更是心头火起,也顾不得身后众宾客的目光了,直直上前一步,用力一脚狠踹在上官尧的胸口。
“你去地狱问阎王吧!”他一字一句咬牙道,目光跟猝了毒的刀子一般。
上官尧这才猛地清醒了过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怒目而视的黄大人,又朝两侧欲逮捕他的侍卫看过去,而后目光落在了书房外密密麻麻探着脑袋瞧热闹的人群脸上。
他忽的放声大笑,似疯了一般。
“说什么欣赏我做的木雕,却原来是引我入局!你个贱人,无冤无仇,竟这般坑害我”
两侧侍卫在黄大人的眼色下,一拥而上将他双臂羁押,牢扣在身后,一把将他拖出了书房。
上官尧望着门外众人虽强行按捺却任是掩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心下更是一片冷意,他再一次发疯般地仰头大笑起来,还待再说什么,却猛地望见了人群最后方匆匆赶来的穆冰。
但见穆冰紧拧着眉对他摇了摇头,似是让他别再说话,并用眼神示意他:“别慌,我定会设法替你查明真相!”
上官尧的心头这才有了一丝暖意,于绝望之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登时就敛了笑闭了口,沉默地被侍卫拖了下去。
人群正中,谈烟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恰恰望见那穆冰正若有所思地凝着墨锦轩的背影。
她赶忙回过了头,心下怦怦直跳,那个人难道已敏锐至此,这般毫无关联的表象,亦还是教他发现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