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之平静地接过轻柔的白绫:“砚之自己来就好。”
烟烟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可要系紧了。”
裴砚之将三指宽的白绫覆于眼上,衬着他面色愈加白净单薄,露出的鼻梁挺直,气质出尘。
烟烟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这个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黎姑娘?”裴砚之轻声问。
“下,继续下。”烟烟回过神来,俏皮一笑。
大概是画册里见过。
又下了几十手,烟烟依然是节节败退。但她性子顽皮,又一向得爹爹骄纵,虽不计较输赢,却总要捉弄对方一番。
她东张西望,见一侧的茶桌上摆满了茶水,又有了别的主意。
在得到裴砚之的许可后,烟烟取下一只茶碗,放在手上晃了晃。
她眼神狡黠,“小师叔,这只青瓷茶碗里的茶,真好喝,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出茶水的味道,显然是刻意刁难裴砚之。
“武夷茶。”没想到裴砚之头也不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古人云:武夷春暖月初圆,采摘新芽献地仙。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武夷茶生于灵秀之地,冰清玉润,配上质复莹薄青瓷茶碗,更添神韵。”
他边说边落下一子,思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都行。
烟烟寻常同爹爹下棋,将要落败之时,总是胡搅蛮缠一番,爹爹笑着笑着就忘记自己要下哪里了。
这裴小师叔,心神坚定地似磐石。外在又像团棉花,任她如何玩闹,他轻飘飘地就应付过去了。
烟烟索性玩起别的。她见茶桌上摆放着不同形状颜色的瓷碗,内中的茶水色香味气各不相同。
想起小师叔刚才的话,烟烟又拿起一只茶碗,放在鼻尖轻嗅,自信道:“那这一杯白瓷茶碗里的,一定是剡溪茗咯。”
裴砚之唇角微扬,开口却问道:“何以见得?”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烟烟笑道,“滇红茶汤色红浓,叶底明厚,配上白瓷,愈加鲜亮。”
裴砚之不紧不慢地下棋,“黎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烟烟把玩着手上的茶盏,玲珑剔透令人欢喜。再闻茶香曼妙,久而不散。
她好奇道:“这些都是小师叔从山下带来的?小师叔喜欢喝茶?”
修道之人讲究的是辟谷,不屑于口腹之欲。更别提这些花样百出的器皿,若是叫旁人看了,只会嘲笑此人,耽于凡夫俗子之物。
但少女神情自然,语气天真,到底是个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小孩子。
裴砚之此刻虽目不能视,心情却从未有之的疏阔。
他正经道:“让黎姑娘见笑了,砚之自幼体质虚弱,不宜修行,只好求助于一些旁门左道之术。”
“旁门左道?”
“黎姑娘可听过‘七碗茶歌’?”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则羽化登仙也。”烟烟拍手乐道,“妙哉妙哉,这不比修道快得多?
裴砚之抿唇浅笑,如久在悬崖之人初履平地。又同她说起一些瓷器茶叶,甚至农田水利之事。
小师叔大概是长了一百个心眼,白绫覆眼黑发滑落肩头,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棋路还能丝毫不错。
窗外月光明亮,山风轻轻拂过松枝,如潺潺流水,舒缓空灵,催人入眠。
烟烟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竟下错了一个子。
此步错得离谱,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悄无声息地探出手,想将棋子重拾回来。
手刚刚碰到棋子,就清楚地听到对面清润的声音:“黎姑娘,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我乃小女子,不是什么大豆腐,”烟烟看着对面人,顿了顿,笑盈盈地胡闹道,“小师叔俊秀清莹,倒像块又软又甜的雪白豆腐。”
真是奇了怪了。
落子时难免有声音,她想小师叔应当是由此辨别方位。可是她刚才这样轻轻拿子,完全没有一点声响,竟然也能被他发现。
裴砚之摇摇头,由着她胡说八道。耳边听到烟烟从对面咕噜咕噜爬起来,绕到他身后的细碎脚步声。
心想这小姑娘果然是坐不住,下完这手就结束吧。
他今日也是放任自己,平日里习惯了独自对弈,今夜同这小姑娘却玩了这么久。
裴砚之思忖着落下一子。
紧接着就从身后传来一道顽皮的娇柔清音:“小师叔,你猜我下一子落在哪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他的左耳。烟烟右手执棋子,便俯下身去,用脸贴住裴砚之的右耳。
心想,我这样堵住你两只耳朵,不信小师叔还能听到落子声音?
夜晚从未有过如此寂静。
少女脸蛋温软,吐气如兰,一缕柔发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脖颈之中,不安分地滑来滑去。
她轻轻一语,却像是海水一般,汹涌地将他包围住。
“哗……”
裴砚之手边的棋盒应声而落,里面的棋子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胡闹。”
语气是从未听过的严厉,白绫轻悠悠地落到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