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羡最终同意了下来。
尽管,他对枕月楼的那些妓|女十分不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吗?”
“教坊之中,的确有很多迫不得已之人,但枕月楼里多的是陆氏的眼线,也有骄奢淫逸之人,除却皮肉生活又要拿什么养活自己?她们未必有多想脱籍。”
“不过,看着她们劝你迷途知返的份上,我可以放这几个人脱籍,其它的,还不行。”
“哥哥同意就好。”薛稚淡漠地说,“脱籍与否,只看她们自己选择。至于脱籍后如何生活,立女户也好,从良嫁人也好,我都可以拿钱资助她们。”
她本来也没幻想他能放过整个楼里的人。
教坊是官营场所,营收进的是国库,归根到底是钱与赋税的问题,她还没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行吧。”桓羡道,将她手攥入掌中,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栀栀还真是好心。”
这么好心,怎么舍得杀掉他们的孩子的?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薛稚未有再回漱玉宫,而是被径直送到了碧华宫中。此处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以白山石垒成重重叠叠的假山,槿篱环池,流水潆径。其后,雕楹玉磶的道观巍巍耸立在一丛修篁之后,雨后云烟空濛,便如生在九霄仙境之中,很是清幽。
她的行李也被收拾了进来,连同去岁生辰时、何令菀送的那盆大栀子花。此时正是花期,花叶碧绿,花如白玉,夜风拂过,枝叶簌簌,清香怡人。
青黛还不知自己走后供奉在海灯里的经文便被取出呈至了崇宪宫,急急忙忙地指挥着宫人们搬行李。薛稚立于庭院里,环顾四周,看着被四方宫院隔出的小小一方碧海青天。
这就是做玩物的命运吗?
莲央和她说的“既然反抗不了,不如享受它”,她又是否可以做到呢?
她说这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不是一样躺在帝王冰冷冷的陵寝里吗?至死也不能逃脱……
桓羡说到做到,当真放了那几名妓|女脱籍,薛稚又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一千两,交由师莲央分给几人,要她们另觅出路。
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未来过,碧华宫冷冷清清,中庭丹炉里紫气如云。
因是宫中女眷修道之所,除却跟随她搬来的漱玉宫原有的宫人之外,碧华宫原有几名看守道观的老宫女,被迁去了东厢房居住,只让她们在外庭间做些洒扫的活,连内院也进不得。
这日,薛稚在屋中久坐无聊,叫了芳枝和青黛陪同,去到外院的非鱼池喂锦鲤。
初夏风光正好,水面清圆,红尾簁簁,一把鱼食扔下去,池中锦鲤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
她不说话,身后的青黛芳枝也跟着噤口,池畔静默无声,唯有初夏清风徐徐吹拂三人裙摆,远远望去有如瑶台仙子。
不久,身后有话声传来,打破了这份静默: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娘是狐媚,这当女儿的也是,顶着个坤道名号,又住进碧华宫了。”
是宫中原先看门的那几个老嬷嬷,此时也不知躲在哪个假山山洞里,纳凉说闲话。本以为是个隐蔽之地,未想语声竟被清清楚楚地送了来,青黛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出声喝止。
薛稚投去一瞥,示意不可,于是得以听见后面的谈话:
“是啊,人家都说这位盛宠,我看未必。都这么多天了,陛下怎么一次也没来过。当初贺兰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先帝可是夜夜来此。”
“是陛下恼了她吧。”另一人说道,“原本还以为这是要立后呢,没想到啊,这才还没有一年呢就厌弃了……”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想是已经走远。芳枝下意识想为君主辩解:“公主,不是的。春考成绩已出,陛下近来政务繁忙……”
薛稚神色淡淡,打断了她:“我们回去吧。”
他不来,才好呢。她也乐得清静。
回到宫中,天色不久便暗了下来,院子里狂风大作,是下雨之兆。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薛稚人也恹恹的,晚膳过后勉强撑着精神看了会子书,洗漱上了床榻。
窗外,天空上接连闪过几道紫电,声声闷雷响在云层里。陡然一阵雷响,大雨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白雨跳珠乱入窗,砸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响。
雨声助眠,她起初还有些被雷声惊扰得睡不着觉,很快又陷入梦乡。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候,忽闻见门外宫人们小声的行礼声,意识似一瞬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室中灯火透亮,床下正站着桓羡,他一身玄色常服俱被雨水湿透,有些狼狈。芳枝正捧了干净衣裳来要他换。
他怎么来了?
薛稚惶然坐起,眼间的惊恐与诧异也未及掩饰。视线对上,桓羡神色微不自然:
“朕来瞧瞧你。”
他原在宫中处理政务,后来听见雷声,想起远在碧华宫的妹妹,便再无法专心致志。
尽管,他其实知道,她并不害怕雷雨,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只要一想到她曾趁他不在、冒着雷雨逃走,一颗心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定。
彼此无话,薛稚叫来宫人服侍他洗漱,重新躺下,侧身面向床榻里侧。
约莫两刻钟后,身后锦褥微陷,她被拖入个熟悉的怀抱,正要出声拒绝,他柔和的声音响在额边:
“睡吧。”
吸取上一个孩子的教训,他每隔一段时间密集临幸之后便不会再碰她,以免她有孕却彼此不知。
今夜会过来,也只是于心不安罢了。
害怕她逃走,害怕她又投入谢璟的怀抱。哪怕碧华宫外戍卫重重,逃匿之事根本不可能。
次日,夜里又下起了大雨,他又一次过来,这回更加狼狈,一只靴子全踏进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全泼在下半身的斓衫上,袖间也有泥,活像是跌进了水坑里。薛稚一阵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