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诸葛瞻在榻上醒来。更衣、束发、用膳,用过三碗桂花酪,漏刻才过辰时一半。等得无聊,他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想着不如练一会儿剑,又担心生汗污了衣衫,这样犹豫着又枯坐一个时辰,院外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
“夏侯将军好,伯约哥——”
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仆从身后,只有夏侯霸一人走了进来。他将身子探到院外看了又看,始终未见到心心念念的身影。
“咳。”夏侯霸轻咳一声,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伯约是要来的,但今天一早陈侍中到军营说有要事与伯约商量。小公子知道的嘛,事出突然,伯约也没办法撇下陈侍中……”
“将军不必解释,国事为重,瞻明白。”
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自不会因此不快。之所以心中多少有些不适,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似乎是姜维第一次失约。
不,如果算上那句“一定会归来”……恐怕是第二次。
“军中事务繁重,其实,将军不必特意来陪我。”
“倒也没小公子想得那么勉强。”见诸葛瞻没太在意,夏侯霸语气轻快不少,“难得回来几个月,我都还没怎么好好逛过锦官城,要不是没时间,要不是有时间没人陪懒得逛。今儿这个事虽然是伯约开口让我帮他这个忙,但实际上没有他,陪小公子逛街,我也乐意之至。”
“会不会太麻烦将……”
“他不再,我还能说话舒坦些。”夏侯霸好像没听到诸葛瞻意欲推辞的话,凑到人耳边,神秘一笑,“小公子就不想趁此机会听我讲讲,军中的姜伯约,是什么样的?”
!
“那……有劳将军了。”
“哈哈,小公子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侯霸是一个健谈的人。这既是指说话的频次,也是指说话的内容。好几次听到人随口说出的话,都让诸葛瞻内心暗暗打鼓:将军,你说这些,真的不怕被伯约哥哥暗杀吗?
“上次博局输了,小公子不必太挂怀。真说起来,伯约的运气可比你差多了。”
“诶?可……军中不该禁博戏吗?”
“凡事总有例外嘛。一年三百六十日操练、戒备、作战,除了姜伯约那种怪人,任谁能受得了这么枯燥的日子。”夏侯霸说道,“那年关中下大雪,雪厚到埋去半条腿,又是腊日,他便由着将士们玩去了。我可是好说歹说,才拉动他出来博一局,你猜结果怎么着?”
“……”听这语气,他猜结果一定很惨。
“整整十一次啊!本来大家都有意让着咱的姜将军,打算等他先放上个棋,再轮到下一个人。结果他呢,连着掷了十一次,把把都是十六,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那次不仅妻男没掷到,还不小心把骰子和棋子全扫火盆里了。这运气差的啊……啧,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半辈子,他把运气都耗尽了。”
后一句当然是玩笑话。人的寿命六十为大,姜维至今尚未满三十岁,哪里能说已到下半辈子。
“还有一次,军中难得改善伙食,让去沔水捕鱼切成脍吃。樵采的士兵多采了些山葵回来,炊兵就顺手把它剁成泥铺在鱼脍上。哪成想平日里腿断了都不喊一声的姜大将军,竟半点辛辣都沾不得。你是不知道当时伯约把鱼放到嘴里时那个表情哈哈哈哈……他当时噗哈哈哈哈哈哈……”
最终,笑声还是淹没了后文,为夏侯霸免去不少被寻仇的风险。
一路上,大部分时候,诸葛瞻都是在倾听。他不知夏侯仲权为何总是能有这么多的话要说,但耳旁的喋喋不休兼以爽朗笑声,以一种惊人的效力,让原本紧绷的心渐渐舒展开。纤阿台的事情、姜维今日的失约,以及不久的将来,那或许已被写好的命运,都变得轻飘飘的,被风一吹便抛在脑后。
更重要的是,他与姜维毕竟多年未见。曾经的朝夕相处在记忆中渐渐变成一些失真的、标志性的碎片,骁勇正直、赤胆忠心、国之肱骨,这些褒义但冰冷的标签被人言与时间横隔在彼此之间。六年过去,再见到姜维,他该与他亲密无间,又好像哪里生疏得有如陌生人。
感谢夏侯霸讲述的这些细微琐碎的小事,让他终于能冲破那些人云亦云的词语,再次触摸到真正的姜伯约——一位吃不得辛辣,运气还很差,但有血有肉的姜将军。
将至晌午,骄阳烤得街上愈发炎热,恰巧二人走到西市深处,诸葛瞻便提议到非鱼楼用午膳。
“小公子不觉得,这家做的点心……有点太腻了?”
“觉得。所以瞻每次来,都不会吃点心。”说着,诸葛瞻果然没有拿盒里的点心,只让肆中杂役另包一份,“不过伯约哥哥很爱吃。军营重地,瞻不便去,这一份,能否烦请将军代瞻转交给他。”
“你确定姜伯约会爱吃这么甜的东西?”夏侯霸瞅了瞅手里的饵酥,满脸怀疑。最终还是决定放过自己,将剩余半块弃之不顾。
“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厨子做饵酥倒多了饧稀,没发现便送了过去。当时父亲和伯约哥哥正在沙盘对阵,还没到半个时辰,装饵酥的食盒就全都空了。”诸葛瞻解释道,“所以后来,伯约哥哥每回来家里,父亲都会让厨子专门做特别甜的饵酥备着。”
“你说当时伯约正在和令尊下沙盘……”夏侯霸以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除了他爱吃甜的,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这人,一紧张就会举止无措。伯约当时估计也没尝出来味道,一紧张就拿饵酥,一紧张就拿饵酥,然后……就吃空了。”
“会……吗?”
“那可是诸葛武侯,和他沙盘交战,天下谁能不胆怯,更何况这人还是姜伯约。”夏侯霸夹了一筷子炙羔豚压下甜腻,又道,“再说举止无措。不谈别的,就说钟士季那小子,你瞧着他今日趾高气昂,运筹帷幄的样子。当年他写完才性四本论想拿给嵇中散看,又怕论难太狠失了面子,避开其他士子,一个人偷偷跑去送书。到了那又在大门口盘旋半天,最后硬是没敢见中散,把书从侧墙扔进去,转身就跑了。”
诸葛瞻诧异的眨着眼,仍有些无法想象。无论是紧张到吃空饵酥的姜维,还是从侧墙扔书拔腿就跑的钟会。
“那,后来呢?那书……”
“估计嵇中散翻都没翻过吧。我弟弟后来没再提起过下文。或许当日稽中散不在家中,根本都不知道士季掷了本书过去。”
“诶?夏侯将军还有一位弟弟,不知——”
“有一年洛阳风寒闹得厉害,他不小心染上病,便去世了。”
诸葛瞻一怔,忙是道歉。夏侯霸耸肩摇了摇头,笑道:
“没事。我们都明白,生死无常,总是如此。”
尽管夏侯霸的语气云淡风轻,气氛还是不可挽回的陷入到微妙的沉默。诸葛瞻低头吃着酪羹,不时抬眼偷偷去瞧,之前那些关于夏侯霸为何能将前尘往事放下得如此痛快的疑惑,再次在心头盘旋。
然而,这一瞧,没能解惑,反而让他无意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侯将军,你看那边是文伟叔吗?”
“啊?”夏侯霸回头看去,下一秒迅速遮着脸转回来,“还真是费大将军,啧,怎么能这么巧……”
“瞻是不是该过去和文伟叔打个招呼?”
“千万别!我跟你讲,最近伯约和他正因为——”
“啊,文伟叔好像已经看到我们了。”
“??!”
“他已经走过来——”
话音还未落,费祎已走到二人案旁。诸葛瞻起身行礼,夏侯霸慢了点,亦微作一揖。
“文伟叔今日怎么会在这里啊?”
“有些公事,需要来此处理。”费祎目光一扫案席,唇角微挑,“怎么只有夏侯将军在,伯约没有来吗?”
“嗯,伯约哥哥今日……有些事。”接到夏侯霸递来的眼神,诸葛瞻及时改口,没有说出陈袛到访的事。
然而费祎显然比二人想象中消息灵通得多:“是陈尚书去军营了吧。”他指指一旁空着的席子:“祎来叨扰一会儿,阿瞻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