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
在季汉,任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满腹狐疑,头晕目眩,更甚者还会大惊失色,怀疑今夕是何夕。
“汉贼不两立,曹贼残害愍帝,篡权夺位。我朝乃天命正统,岂能与奸贼苟合?!”
这便是第一种反对的声音。昭烈几经浮沉,手中兵士了了,终能成就大业,最关切一点,在于他刘皇叔的身份。正是大汉为正统,魏国才名不正言不顺;正是曹贼废掉了愍帝,刘氏血嗣才有理由在巴蜀重设庙祠,继而兴起北伐之业。这个道理于魏国是同样的。曹丕宣称汉室气数已尽,曹氏天命所归,就不能再承认巴蜀还有一个与大汉血脉相承的政权。有汉则不可有魏,有魏则不可有汉,故而这么多年,无论胜负强弱如何,他们可以和江东虚与委蛇,却绝不可能在彼此之间,化干戈为玉帛。
“权者,经之变也。昔时汉高祖崩逝,匈奴递信一封要吕后嫁给他当阏氏,吕后不照样忍气吞声,送金送马,哪有后来的夷狄之论?名头怎么喊是一回事,时务又是另一回事,瞧着你一把年纪,这道理都不懂,成日里全想着怎么用学问来买名了吗?”
“你!”苍髯老者气的满面通红,身旁的成都令吕辰忙让弟弟吕雅上前搀扶,自己代老者上前,“钟公子所言甚是。魏贼不知礼义廉耻,偷窃神宝,与夷狄无异。唯我朝上承高祖光武之雄风,乃汉室所续,天命所归。”
“你要这么认为,到也可以。”却未曾想钟会竟于言辞中退让一步。他转身朝向尊位之上的刘禅,深作一揖,“那就请蜀主比照前汉故事,卑言自谢,奉书称臣,再供黄金二万,将永乐公主献予我主。”
“什么?!”诸葛乔话音还未落,刘宁已经一拍案跳了起来,“我才不要嫁给那群蛮贼!”
“宁儿你别急,陛下一定不会答应。”
“可……”
“阿瞻说得没错,公主放心,陛下并没有替你应下什么亲事。”
见诸葛乔语气笃定,刘宁这才长舒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脸上有点红:“葛侯见谅,是我失礼了。父皇那么疼我,肯定不会愿意委屈我。阿瞻,你说对吧?”
“那当然!”诸葛瞻点头如捣蒜,“就算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来求娶,都得先得了宁儿你的首肯。更何况是嫁去敌国,陛下肯定舍不得!”
“仅是如此吗?”这时,诸葛乔看向诸葛乔,突然开口问道,“阿瞻方才认为,陛下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仅是根据陛下对公主的疼爱?”
“唔……也不尽然。”察觉到兄长有意在考自己,诸葛瞻正经神色,认真答道,“汉初匈奴势强,高祖虽提及送鲁元公主去和亲,但最终不了了之,换成以宗室女为公主,所予不过车二乘,马二驷。就算要比类故事,钟会所言也毫无根据,我们没有理由答应。”
诸葛乔颔首:“还有呢?”
“还有,历来各国和亲,一是为结二姓之好,二是为握有敌国人质。若是前者,兄长曾和我讲过,自高平陵之变后,北贼朝局动荡,甚至连之前的魏帝曹髦,都被司马氏之党羽,公然弑杀宮中。曹马势如水火,司马昭当不可能愿意让现在的魏帝娶一位他国皇后,既平白增强魏室的力量,又让季汉多了个北伐的名义;若是后者……伯约哥哥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就算有其他考量,也断不该我们吃亏。”
诸葛乔眼中流露欣慰之色:“往常为兄还责怪你不用功,看来,天赋异禀之人,自是比其他人学的快,用不着成日闷在屋里。”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的。”虽是因兄长的夸赞而欣喜,诸葛瞻仍没忘记正事,眉间犹波峰未平,“兄长,我总感觉,这位钟会钟公子,不像是来议和的。”
诸葛乔浅笑:“别急,听为兄继续讲当日之事。”
“笑话!”按捺许久,刘谌终于忍不住脾气,怒而上前,“此次交战,分明是大将军打得你们落荒而逃。一群手下败将,哪来的底气敢在这里叫嚣!这和我们不谈了!”
刘谌的举动虽然失礼,却代表了第二种反对议和的声音。北伐大胜,魏贼又主动派人来议和,这分明是趁胜追击的大好机会,没理由要主动让步,给敌人喘息之机。那句“不议和”,尽管立即被刘璿出面圆过去,但的确说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
“手下败将?你搞清楚,我可没败给姜伯约,被打的落荒而逃的人是邓士载。”说着,钟会转头看向一旁的邓艾,扬起唇角,“既然你在意这个……这样,咱们让邓将军先给姜大将军磕头赔罪,等你满意了,我们再谈议和之事?”
“……”
“我们都是替晋公卖命。这点小事,士载兄定不会推辞。”
“钟司隶,你——”
“哦我想起来了。诸君莫怪,这位邓将军自出生就有口吃的毛病,让他赔礼道歉,保不准,一句话还没说完,天都黑了。这样,致歉不急,等会和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商量出结果,再让邓将军留在这儿,陪你们慢慢耗。”
“这钟会……果然好奇怪。”听到这,诸葛瞻忍不住插嘴,“他和邓艾同为魏国来使,就算私底下或有不和,怎么能在敌国的朝堂上发难,还……”邓艾作为曹魏西陲大将,与姜维交过许多次手,且往往是胜多败少。对这个多年活在战报里的“坏人”,诸葛瞻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可哪怕再反感,他也不会公然嘲笑旁人先天之疾。
还有那句刻意咬重音的“姜大将军”。这个称呼,私底下约定俗成叫着无妨,可被放到朝堂上,还当着费祎的面,不可避免会被品出别的意味。他固然知道以文伟叔的脾气,不会受到挑唆,可心底总还是有些不安……
“之后如何了?”
“之后——”
“之后,当然是大将军一番呵斥,吓得这狂傲的小子屁滚尿流,没几天就逃回北边去了啊!”不知何时,刘谌来到院中。比起诸葛乔尽量客观的叙述,他讲述时几乎可以算是眉飞色舞,一面是姜维如何不怒自威,不过三两句就让钟会哑口无言,一面是钟会如何奸诈狡猾,却最终还是败在了姜维手下,恼羞成怒拂袖而去。词藻之瑰丽,情节之生动,一听便让人觉得——没有一句是真的。
但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更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他的伯约哥哥,就是该这么英明神武,正气凛然,气冲霄汉,顶天立地……
“阿瞻,阿瞻?”刘宁摇了摇他,“你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啊?有吗?”诸葛瞻可不想被瞧出端倪,赶忙回过神,正襟危坐,“可能快到夏天,天热起来了吧。”
刘宁狐疑的和刘谌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的院子。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确是将要入夏的景象。
“要我看,小公子的确不像暑热,倒是和那群想嫁给咱姜大将军的姑娘似的,听了你的光辉事迹脸红呢。”
“伯、伯约哥哥!”
原来,在诸葛瞻听得入迷时,姜维与夏侯霸也来到院中。姜维似有正事与诸葛乔相商,而百无聊赖的夏侯霸,则也坐到旁边的席子上听故事。待故事讲完,姜维与诸葛乔也已商量的差不多,刚走到近前,就撞上夏侯霸这句话。不过相较于当场楞住的诸葛瞻,姜维似乎早已习惯夏侯霸的性子,只无奈般轻呵一声,而后看向诸葛瞻:
“阿瞻,能完成和谈,你兄长与钟会在驿馆的那此会面才最为关键。”
“啊?嗯。”见姜维一脸认真的解释,诸葛瞻一时又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回道,“这种小事,兄长当然能解决掉。”
“伯约你也别谦虚。钟士季那小子的脾气我熟悉,要不是你在朝上真震住了他,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夏侯将军所言无错。乔能有筹码与他斡旋,多半还是因伯约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
“维不过是……”
“哎呀你就别再不过是但可是了。”夏侯霸赶忙打断姜维,“咱今天可是打算去打猎的,你再谦虚下去,天都要黑了。”
“打猎?!”一听到这个,刘谌瞬间来了精神,“和大将军一起吗?”
“当然啊。不过要是殿下不愿姜伯约去,那咱就甩下他。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在军营里的时候就箭箭中靶,根本不给人留表现的机会。还有那次打猎,我跟你讲……”
“仲权!”这次换成姜维赶忙打断他,“天要黑了。”
“还不是因为你姜某人的罪恶罄竹难书。”夏侯霸努努嘴,下一句,却是朝向刘宁,“那就让小公主来决定吧。你说我们是带姜将军去,还是不带他去?”
“啊?”刘宁一愣。皇兄不想让大将军去打猎吗?既然是皇兄的主意,为什么突然得她来决定了?
“皇兄,大将军专门跑这一趟,要不还是允他去打猎吧……”
“我什么时候不让大将军去了?!”听到刘宁似乎是在替姜维求情,刘谌也发了懵,“我说……过吗?”
夏侯霸信誓旦旦的点点头。
“那……我改主意了!我希望大将军去!大家都去!”
“谨遵二位殿下之命。姜大将军,快谢恩啊。”
“……”
姜维以手扶额,已然不知该作何语。
这时,诸葛乔与众人道:“昨日,大将军邀乔去对弈,乔已经答应,不好爽约,便不去了。”说着,他又看向诸葛瞻,“阿瞻,大将军昨日也邀了你,之前事忙,我忘记问你了。你是想去与大将军手谈,还是和大家去打猎?”
“阿瞻!阿瞻!”
“啊?”
“葛侯问你话呢。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究竟为什么,季汉最终还是能与魏国达成和谈。
既然汉魏之间根本矛盾无法调和,既然魏国并没有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既然伯约哥哥胜仗连连,既然议和还可能影响到季汉与江东的关系,季汉完全可以拒绝和谈,把两个使者完完整整送回去,已然算是仁至义尽。
算了。
久思无果,他暗自摇摇头。国家大事错综复杂,他哪里能想明白。还是那句话,在季汉,朝廷大事有文伟叔和兄长,沙场征战有伯约哥,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操心。
“兄长,你刚才问我什么?”
“问你是愿与我去和大将军对弈,还是和大家一起去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