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将军对弈……?”诸葛瞻困惑的看了眼姜维,这才反应过来,此大将军乃真大将军,“阿兄你就饶了我吧。和文伟叔下棋,我还不如回房抄书。”
“那行,阿瞻你就都不要去了。回去把之前未做完的功课做完。”
“什么?!”
“诳你的。”诸葛乔笑笑,“去打猎吧。君子六艺,骑射亦不能落下,让伯约好好教教你。”之后,他走到姜维身前,唇边温雅依旧,“阿瞻,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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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
“夏侯将军,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小公子?”
“你胡说什么!我……我……我就把他当兄长!对,兄长!”
“那,你喊皇后殿下什么?”
“母、母后。”
“西乡侯夫人是皇后殿下什么人?”
“母亲啊。”
“那你知道西乡侯夫人与我是什么关系吗?”
“听父皇说,西乡侯夫人是将军的从妹?”
“没错。最后一个问题,小公子喊姜大将军什么?”
“伯约哥哥?”
“公主你视小公子为兄长,小公子又视伯约为兄长,那伯约也可视作你的兄长。你喊皇后殿下母后,皇后殿下喊西乡侯夫人母亲,而她又该喊我兄长,那——”
“姜伯约,喊大父!”
“……”
姜维见怪不怪的摇头叹了口气,勒转缰绳,任由那边哈哈大笑。
而这边,诸葛瞻也已经是忍俊不禁:“没想到,夏侯将军是这般性情。”
“他平日就是这样,很多话,不必在意。”听到姜维的解释,诸葛瞻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先前夏侯霸打趣自己脸红那句话,不禁又有些紧张,好在姜维没有发现异常,还转开了话题,“阿瞻原本觉得,仲权是什么性情?”
“唔……”
待紧张消散,诸葛瞻转头望过去。暖春的风最是和煦,吹起夏侯霸额边的鬓角,阳光在棕褐色的瞳子中悠悠荡漾。他的笑声爽快疏朗,时不时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眼前这个青年将军,英姿俊朗,鲜衣怒马,比太阳还要灿烂,任谁都想不到,他曾经历过的那些事。
“凡事不可只听表面。开玩笑与有分寸并不矛盾。”许是看出他的疑惑,姜维又开口道,“在仲权那,安乐公主一直是公主,皇后殿下一直都是殿下。”
对诶。
在不走神时,诸葛瞻反应极快,瞬间明白了姜维的意思。若真论起亲戚,夏侯霸身份尊贵,连皇上与皇后都该称他一声叔舅,更遑论刘谌刘宁这些小辈。但一直以来的交谈中,夏侯霸使用的皆是尊称,从未以长辈身份待人。即便开玩笑,真计较起来,君臣尊卑,也挑不出一丝错。
想到这,他再望去时,夏侯霸明媚的笑颜,硬生生多了几分勉强,勾得他不由感到微妙的酸涩。
“别担心。”他又听到姜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仲权不是在强颜欢笑。往事种种,他的确放下了。”
真的,能放下吗?
远离故土,放下家仇,与曾经的敌人联手斩杀昔日的同袍。
一个人,真的能毫无芥蒂接受这无常的命运吗?
许是起了兴致,不时又传来夏侯霸的笑声。在人爽朗的笑声中,渐渐的,他再次说服自己放宽了心,不去杞人忧天,徒增烦恼。
“伯约哥哥,你今天骑得这匹马,我好像没见过。”
姜维领兵回城那日,他记得骑得是一匹名作“萧稍”的黑马。当年父亲祁山大捷,斩杀魏将张郃,还掳获不少魏军辎重,其中就有一匹鲜卑轲比能刚进贡的大宛马。父亲在军中下令,若有人能射中立在牙门外长戟上的红缨,就将这匹马奖给他。最后,他的伯约哥哥毫无悬念赢得了骏马,为此,父亲还专门给马取了名字。自那之后,领兵打仗或是出门骑猎,萧稍都和姜维形影不离。
而姜维现在骑得,却是一匹灰白色的马。面削如刀,四蹄瘦直,乍一看平平无奇,惟独一双方目,炯炯有神,似通人性。旁人或许看不出门道,但他读过相马经,知道马要看筋骨、口齿,然最关键的,却是眼睛,若“方目深视,四色清明”,必是万里挑一的伯乐之马。
“这是这次从北贼手中缴获的。当时敌军急着逃窜回城,顾不上清点马匹,仲权追到城下时,有几匹马被关在城外,其中一匹就是它。本是要被送去拉辎重,我刚巧看见,便留下了它。”姜维用手揉了揉马头,马儿发出轻轻的呼气声,似是在回应,“马匹富余时,军中一部分人会配备两匹马,以便急行军的时候可以更换,不至于把马累死。萧稍昨日刚陪我在军中操练完,今日让它休息一天。”
原是这样。诸葛瞻暗自点头。他读书虽多,但行军打仗本就不能纸上谈兵。今日还是第一次知道,军中会有这样的布置。
瞧着马儿乖顺,诸葛瞻也有点想摸摸,又不太敢。却没想到这马仿佛真通灵性一般,主动放慢马速,将头凑过来。被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盯着,他犹豫了片刻,见姜维点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马鬃上。
“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姜维道,“不如,你为他起一个?”
“驭驾三都,灵耀万方……”意外的是,无需太多思考,他看着这匹马,脑海中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名字,“便叫它‘都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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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正是草野茂盛的时节,猎物并不少,只是在锦官城附近,多是些小型的猎物。刘谌一马当先寻了许久,才找到几头野鹿,还因为刘宁打草惊蛇,放跑了它们。被刘谌数落半天,刘宁赌上了气,立誓一定要猎到比刘谌更多的猎物才肯回城。她本是想找诸葛瞻帮忙,奈何诸葛瞻也是半斤八两,只得不情不愿接受夏侯霸的教导,在学了一个时辰之后,总算亲手射到了一只兔子。半个时辰之后,又射到一只狐狸,一只野雉,最后又有如天助般猎到一头狍子,稳操胜券赢了刘谌。
“喂你这明明都是——”
“宁儿!”
刘宁疑惑的看向突然喊了她一声的诸葛瞻。同时,姜维来到刘谌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最终后者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噤了声。而在刘宁身后,夏侯霸放下弓,上前取回猎物,又悄悄把掉在旁边的箭收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你可不许帮我作弊。”这厢事了,诸葛瞻又拉着姜维陪他练箭,“我今天肯定能猎到一只兔子。”
话音刚落,箭离弦而出。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稳稳的射向……离兔子还有几步远的草丛里。
“阿瞻,天要黑了。”
“都怪伯约哥你小时候惯着我。”所有的箭都射空后,诸葛瞻气馁的放下弓。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沮丧,“算了,不打了,等宁儿尽兴,我们便回去吧。”
反正他既不喜欢打猎,又轮不到去战场。百里开外取敌人首级的箭术,还是留给别人去学吧。
这时,天色的确已经不早,随着日落西沉,草野上渐渐笼起一层雾,越来越浓,愈发遮挡视线。他本是跟在姜维的马后,边走边随意看着四周的风景。忽是这时,透过微微泛红的雾,他隐隐约约瞧见一座半高的山丘,山丘上有一道人影,似乎在用力往上推一块石头。奈何山实在是太陡,每次将要推到顶出时,石头总会一个不小心滚回原处,那个人不得不再次弯下腰,用尽全力继续这艰苦之事。
再想细看时,雾却又开始散去,这才发现已落下众人好远。顾不得理那奇怪之人,他连忙策马去赶,与来找他的姜维相遇在半途。回到众人中间时,他恰巧听到刘谌正和刘宁抱怨:
“父皇后宫又不缺人,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还要再纳人。”
“那好像是某个蛮王的女儿,我听别人说,父皇此举,主要还是为了稳定南中的局势。皇兄你别生气了。”
“我当然不是气她,是气黄皓那个阉人!因为是他献的美人,父皇竟提拔他当黄门令!真是岂有此理!”
“你和我抱怨抱怨就算了,回宫就别说了。小心母后又罚你禁闭。”
诸葛瞻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看向姜维,却又想到这等宫闱秘事,姜维一介外臣定然不知。好在刘宁听完刘谌的抱怨,主动上前和诸葛瞻咬耳朵。他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前几天黄皓献给圣上一个美人,乃是南中蛮王的掌上明珠,圣上大喜之下,当即收入后宫封为昭仪,又晋黄皓为黄门令,赏金银锦帛无数。
“可她既然是蛮王之女,何必走黄皓的门路?”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父皇是真宠她,赏赐流水般的往那送,这几天也全歇在她那里。”
身为子女不便议论长辈的这些事,身为臣子就更不好多问,所以没说几句,诸葛瞻主动引开话题,不再谈论。伴着和风笑语,未过多久,一行人回到城门前,早等候在此的侍卫迎上前,替他们收下猎物,或是送回皇宫,或是送回府中。
等待之时,他随意又向身后看了一眼。旷野之上,雾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好像先前的大雾、雾中的山丘与人影,都不过是他的错觉。
就是错觉吧。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无用且烦心之事,赶在暮色降临之前,跟在都灵后,进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