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燕城的天气就已经开始变得捉摸不透了。前一天艳阳高照,晒到脱皮,后一天就阴云压城,毫不透气,接着傍晚就开始电闪雷鸣,暴雨忽至。
因人员安排问题,陆送秋和梅征跟舞蹈系的两位研究生师哥排到了一间宿舍。但师哥们惯常跟着实习的舞团全国各地跑演出,很少回学校住。
所以陆送秋被兜头浇了一身大雨,回到宿舍本想自己洗个澡就继续去排练厅练舞,进门却迎头被一条大毛巾盖了一脸。
等陆送秋手忙脚乱把毛巾扯下来,就看见师哥言臻正满脸不赞同地盯着他看。
“你不要跟我说你一会儿还打算去练舞?”师哥先发制人。
“我以为你们没回来呢。”陆送秋注意到卫生间也亮着灯,他知道梅征今天请假回家住了,显然辛明也回来了。
言臻看见陆送秋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就头疼:“你不喜欢,为什么非得为它拼命呢?这种天气,连你们班的王程都不会选择出去淋雨淋个来回,去虐待自己的身体。”
“期末时期章老的脾气就像是初夏燕城的天气,捉摸不定的。”
“陆送秋,说人话。”
陆送秋被言臻噎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们都感觉出来了我想走,更何况是带了不知多少届学生的章老。后天该考群舞了,我知道她让我领舞的用意,我不想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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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舒华从开学之初就注意到了新生班里叫陆送秋的这个孩子。老师们对校园八卦的好奇心不亚于学生们,哪怕是已经是整个学校里资历最深的老师之一,也很少去主动关心校园故事的章老,也或多或少的听说过陆送秋和卓方燃的小风波。
更别提陆送秋就是她的学生。
毫无疑问,陆送秋是亮眼的。戏剧学院里或俊美或漂亮,或气质或冷酷的男男女女,章舒华见过非常多,她可以说已经对孩子们的漂亮皮相免疫了。这也是为什么学校需要让她一把年纪还要留校发光发热。她舍得对需要打磨的璞玉们下狠手,严厉,不留情面,无视泪水,降得住这群泼猴。
章舒华有好几年没有遇过陆送秋这样的孩子了。身姿修长,眉目如画,气质卓然。当时负责招生的老师在开学后跟章老聊起过陆送秋,他对章老这样的评价很是意外。
“我们当时只是觉得他是个很有资质的孩子,值得培养,并没有突出到这种程度啊。”
“他很会让自己蒙上一层尘土,你以为他是块蒙尘的石头,其实他不是。你多看他一段时间,他才会亮给你看。”章老神秘地说。
“其实招生那时候还有个小故事来着,陆送秋面试的视频被表演学院那边看见了,想跟我们抢人来着。”
“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章老笑了笑,“但是你也别太骄傲了。他当时报考了舞蹈系不一定是因为他喜欢跳舞,不一定哪天就走了呢。”
现代舞的专业老师本来在一边剥桔子吃一边听他们闲聊,章老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认同道:“好像是有这么种感觉。陆送秋特别嗯,怎么说呢”
“特别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章老替她补充。
“对对,给他的任务,教他的动作,他都可以完成得特别好。他甚至也愿意泡排练厅磨动作磨到非常规范,但是”
“但是,陆送秋不应该是这么规范的孩子。”章老摇摇头感叹。
年轻的招生老师像是懂了,可仍然觉得困惑。他们戏剧学院的老师群体里总是流传着这样一个比喻。新入校的学生们都是一丛一丛不知名的杂草,不知道他们最后能开出什么样的花,生出什么样的叶。老师们能做的是给他们阳光、泥土和水,然后放任他们野蛮生长。
野蛮,意味着不合常理不合规矩。他们甚至听见过学生开玩笑似的说:在这儿可以做个神仙,可以做个妖精,可以做个精灵,但是就是别做人。由此可见,当一个成功考上艺术专业的学生得到老师“你太过规范了”的评价,这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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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送秋在期末独舞考完后,被章舒华单独叫了过去。
章老平日里给学生们上课时候,永远素面朝天,一身柔软的练功服,再加上个随便一拧的发髻顶在脑袋上。但每到有学生考试,有比赛以及需要跟演出的时候,她总是会认认真真装扮上。刚退休就被返聘回来的人,依然不显老态。
陆送秋看着面前穿着一身艳丽旗袍,妆容精致,正抱着手臂看着他的章老,莫名有些发怵。陆送秋天马行空地想,章老章老,学校里很多人都这么叫她,可是大概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把她当作一位老人来看。
“如果说期末成绩按等级来算,你觉得你这段独舞是什么等级?”章老单刀直入。
陆送秋没想到她会问成绩,不太确定地开口:“a或者a-吧。”
“可在我这里,你只有b。”章老严肃地说道,“你选的是《电波》中李侠在同伴牺牲后那段非常挣扎和痛苦的独舞。你的选择非常大胆,我从未见过一个大一学生敢挑这一段来用作年度的期末考试。”
陆送秋垂下头。
章老又接着问:“我能听一听你对这一段舞是怎么想的吗?”
“这一段主要展现的应该是战友牺牲后,李侠的内心从极度的伤痛,到对敌人的愤怒,最后转变到对胜利的坚定。我在看录像的时候关注到舞蹈灯光的变化也可以理解成是李侠内心的一种提示。从整片舞台的红色光,到逐渐压下来的黑暗,只留下一束光线,后来背景板和灯光配合打出来门的样子。我在考试过程中,其实是在脑海中设想舞台变化,来给自己指引的。”
章老惊讶地一挑眉:“你关注到了舞台设置,这很不错。之前有不少新生会大胆选择知名剧目的片段进行表演,但这一段确实没几个人选。李侠的戏是如何走的,非常清楚明白,你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甚至分析了舞美。实际上,你这一段独舞节选的演绎非常不错。”
“那”
“那我为什么要只给你一个b?”章老明白他心里所想,“这是以我对你的标准来看评价的。你忽视了表演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点,当你决定要演绎一个人物的时候,你不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人物、一个角色来看,他不应该仅仅浮于文字,浮于肢体,浮于音乐。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是你所忽视的。
“就拿你的这一段舞来看,老师帮你精编过,相比原版有所改动,但你仍然去看了录像做了功课,这很好。可是你功课没做到位。《电波》这部剧的一大特点在于,它的每个舞段都是包含信息的,观赏性舞段的占比远低于其他舞剧。演员的每个动作、气息,甚至肌肉的颤动、眼泪和汗珠,都包含着需要传达出来的信息。
“我猜你只看了你这一段舞的部分,没再继续深挖。死去的战友在李侠心中是什么地位?是什么支撑着李侠从那扇门后露出坚定的眼神?你饰演李侠的时候,腿为什么一定要扎实在地板上而没有扬起?
“这些细节你也许想过,我从你的演绎中看出来了。但转瞬即逝,想出来隐约一个影子就停止了。对于你的其他同学我不会在现在对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你不一样,你天生对探究细节和深层含义有不低的敏感度,可你没用心去做到这个程度。”
章舒华接着掷地有声地说:“当你要在人前表演的时候,每一次,不管是什么情况下,你都要把它当作一个在舞台上那样的完整的表演来做。在观众面前的浑水摸鱼是绝不允许的。”
陆送秋低下了头。
片刻后,陆送秋等来了章老叹出来的一句话:“陆送秋,孩子,我们花了一整年的时间都没能让你打心眼儿里爱上跳舞,是我们的遗憾。谁都说不好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走去哪里,但我希望能看到你成长为一个疏朗的人。”
陆送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朝章老鞠了一躬。他享受这一年在排练室让汗水浸透练功服甚至地板的感觉,可他心里永远堵着一根刺,让他一想起他现在是在舞蹈系,就想起来他远在郊外富豪区的阔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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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送秋在期末群舞中的表现非常稳,换来了章老看起来还挺满意的微笑。这就算是对这一年的交代了吧。
陆送秋想到这儿,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疏朗,陆送秋想起章老的话,又想起总听起有人嘱咐新生们,不要嫌弃章舒华老师时不时的仿佛从民国小说里走出来似的文绉绉的用词。
这么厉害的章老,谁会嫌弃她呢!
“疏朗。”陆送秋抬头看着舞蹈楼台阶前方茂盛生长的榆树,眯缝着眼睛偷看树叶缝隙间的阳光,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