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前世所有事。
她表情太过平静,平静得苏沉央越发慌乱。
“表妹,我…”
步鸢摇头。
“我都想起来了。”
苏沉央一愣,心里隐约划过一个念头,他目露惊恐之色,下意识问:“想起什么?”
“上辈子的事。”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
苏沉央悠然睁大眼睛,颤抖着道:“你…”
“前段时间想起来的。”步鸢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说你做的那些事,我原本只是怀疑,现在,我明白了。你死过一次,却意外重生了,不知在哪个时间段。正因为提前预知了太多事,你才铤而走险,选择主动出击,联合沈越。你打乱了开始,改变了命运轨迹,也改变了许多人的结局,甚至,包括你自己。”
她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你不知道,上辈子你被沈越所杀,陛下感念你忠心,追封把你为承恩侯,入太庙。你将他当做仇人,他却终究给了你最后的体面。”
苏沉央却被这话激怒,他猛然冲过来,双手抓着栅栏,目光充血道:“体面?你以为我稀罕?他和秦琰狼狈为奸,为了他们秦家的江山,为了权势,为了斗倒谢家。将那些世家闺秀选入宫中,任她们互相争斗,最后要么死要么疯要么被
打入冷宫。包括你--”
他隐忍得太久,当所有面具被撕开,便再无顾忌。
“他觊觎你美色,不顾伦理不顾廉耻,将你扣留宫中。你以为他真喜欢你?他若真心爱你,岂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他若真心爱你,岂会让你成为沈越密谋造反的借口?你明明该是我的妻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还记得,我被你母亲罚跪流产后,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这句话犹如最尖锐的刺,瞬间扎入苏沉央胸口。
他突然没了声,脸上因愤怒而汹涌的血色迅速褪去,他惶然无措的望着步鸢,张着嘴似要辩解,却又无言以对。
前世的事过去太久,可只要撕开一条口子,那些伤害和痛楚,便顷刻间潮水般汹涌而来,历历在目。
步鸢眼里布满哀伤。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她被朱氏刁难,从辰时跪到午时,芍药苦求无果,想要出府去找步桓,却被朱氏派人拦住,当着她的面,生生打死了。
芍药从小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只比她大一岁。死的时候满身鲜血,眼睛瞪得大大的…
步鸢倒在血泊里,醒来后就看见苏沉央红着眼坐在床边。
她张了张嘴,问:“芍药呢?”
苏沉央面目沉痛,没说话。
步鸢盯着浅蓝色帐顶,又问,“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苏沉央瞬间湿润了眼眶,颤抖着说,“表妹,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还会有的…
步鸢只觉得可笑。
她的孩子没了,被她丈夫的母亲害死了。她的丈夫跟她一样悲痛,却告诉她,孩子还会有的。
她闭了闭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沉默的模样让苏沉央害怕,颤抖着去抓她的手,慌张道:“表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母亲她,她…她是我娘,父亲去得早,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她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孩子没了她也伤心…表妹,你别怪她…”
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
芍药声声呼喊,嗓子都哑了,朱氏没听到?
她的孩子没了,她孩子的父亲,却在她承受丧子之痛之时,在她面前,为罪魁祸首开脱。
他怎么说得出口?
那一刹步鸢心中涌现滔天
怨恨,那一刹她对这个男人最后的情分消失殆尽。
她没有嘶喊没有哭泣,只说了两句话。
“苏沉央,我们和离吧。”
“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你放过我吧。”
苏沉央呆住,而后激烈道:“不,我不要和离。表妹,你相信我,以后我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和母亲说,以后…”
“没有以后了。”
没有以后了。
青梅竹马,夫妻情分,早在你母亲变本加厉的刻薄,和你一次次的妥协中,磨得分毫不剩。
她执意和离,杜若找到机会出了府,找到步桓。步桓得知这一切,气得险些直接将朱氏斩于刀下。到那个时候,苏沉央这个孝子还不忘替他母亲开脱。
最后步桓强势的逼迫他签下和离书,带她离开了苏府。
……
步鸢眼里蒙着一层雾气。
“爹娘早逝,我和阿棠无依无靠,暂住侯府不过寄人篱下。我退过婚,没人愿意以正妻相待,只有你。你诚心相待,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地,阿棠有兄长庇护,余生无忧,我很感激。从小我就知道,没人疼的孩子,不配喊冤。所以无论你母亲如何刁难,我都可以忍。但我唯一不能忍的是,她害死我的孩子。”
“那个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大,就在我眼前化成了血水…”
“而你呢,你却云淡风轻的跟我说,不要去在意,不要去计较。你怎么说得出口?那可是你的亲骨肉。”
上一世未曾出口的质问,终于在这一刻,从步鸢口中吐出,结结实实的砸在苏沉央心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他缓缓跪了下去,满眼痛楚和悔恨。
“对不起…”
到现在,他仍旧只有这一句苍白无力的歉疚。
步鸢仰头,将眼中泪水逼了回去。
“你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却在做着截然相反的事。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沈越可以打败陛下?或者你私心里希望陛下输,对吗?甚至你没想过,一旦陛下输了,我会落得什么下场。你只想着自己,想着你做了沈越的心腹,可以让他留我性命,来填补你自己的私欲。”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
步鸢语气仍旧算不得尖锐,却一句句扎在苏沉央心上,让他痛不
欲生,无处遁形。
“你想知道前世他是怎样待我的吗?我同你和离,本以为余生就这样了。他堂堂亲王,天之骄子,却请自登门求亲,娶我一个残花败柳。他待我如珠如宝,未曾让我受过半分委屈。那时我才知道,何为真心。你没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而你却因为不甘心,将所有过错推到他人身上,理所当然的去报复,甚至害死那么多无辜百姓。”
“你自以为的情深义重,不过是你为满足私心的借口而已。”
“到现在,你竟还如此的理直气壮。”
“苏沉央,哪怕是从前你伤我那般深,我都未曾料到,你竟是如此的卑劣之人。”
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沉央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他泪流满面,仓皇无助的摇头。
“我…我是想救你,珠珠,我没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
“别叫我珠珠。”
步鸢满脸冷漠,“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让我觉得恶心。”
所有言语在刹那间消失,苏沉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步鸢已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侧眸,朝外唤了一声。
碧婵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我知道,你是个好面子的人,所以我求了陛下,给你最后的体面。”
步鸢取过酒壶,清冽的酒液斟满白瓷杯,那声音缓慢而短暂,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喝了这杯酒,安心上路吧。”
她往前微微一递。
苏沉央目光自酒杯掠过,落在她手上。
这双手,从前为他斟茶淹没,为他推拿宽衣。他从未想过,她会亲自给他奉上毒酒。
苏沉央低低的笑了。
“你终究还是恨我。”
恨过。
但那是前世的事了。
步鸢张了张口,却觉得已没解释的必要。
苏沉央笑着笑着,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起来,一伸手接过酒杯,说:“我一辈子都活在虚妄的臆想中,到最后,却是你将我骂醒。呵呵…也罢,终归是我欠你的。死在你手里,我也不枉重来这世间走一遭。”
他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毒药发作得很快。
疼痛自胸口开始蔓延,他额头冷汗凝聚,
却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最丑陋的一面,遂转过身去,低低道:“别看。”
步鸢眼睫微颤,抬头走了出去。
那个人低低的痛吟渐弱,随着一声跌落,彻底消失。
前世今生无数画面接连自眼前划过,渐渐模糊,最后消弭于无形。
两世纠葛,终在这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步鸢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出去,走出这阴暗潮湿的天牢,走出那些漫着血色的噩梦。噩梦的尽头,是光。有个人,站在那里,微笑着对她伸出了手。
一如前世。
她恍惚了一瞬,然后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之上。
十指交错。
“九郎。”
“嗯?”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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