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时有金线似的小天雷从她头顶的茶杯雷云里劈下,多半痒得很,她眉尖蹙得更厉害了,万分无辜。
因见祝玄望过来,她突然朝他一笑。
那双眼似在戏谑:我大度,不怪你了。
长袖翻卷,有风声袭来,祝玄顺手一接——又是一颗辛夷花耳坠。
再抬眼望去,那道纤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肃霜梦到了初见犬妖的那天。
那天是下着蒙蒙细雨,她迷路在山间。
作为一个睁眼瞎,迷路一点也不稀奇,于是她淡定地坐在树下等雨停,等师尊找来。
百多年前的她脸上还挂着沉重而冰冷的银流苏,遮挡住始终生不出的双眼,以免吓到下界那些胆小的山神土地们,给自己惹麻烦。
但雨水渗透进流苏的感觉坏透了,她正用袖子一通乱擦,头顶突然便响起那个清朗的声音:“喂,这里是萧陵山吗?”
察觉到有妖气,问路的是个妖,肃霜捂着脸就开始嘤嘤:“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可怜又无依无靠的迷路的睁眼瞎……”
一个模糊的轮廓倏忽间便隔着流苏出现在视界里。
他头顶好似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在晃,晃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什么?野草精?野花精?泥块精?我怎么闻不到你的味道?”
肃霜很客气:“狐妖大人,我什么精也不是……”
“谁是狐妖?”他很不客气,“原来真是个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肃霜用袖子捂住嘴,轻道:“小狗狗。”
梦忽然醒了,窗外又是晨曦幽幽,肃霜按紧眉间宝石,心跳依旧如擂。
想起来了,那时候被少司寇从龙王的河神洞府带出,遇到拦路的神官们,他们叫他“疯犬”。真是个好称呼,她喜欢疯犬两个字,似乎某种遗憾又得到些许奇异的满足。
肃霜没有久坐,很快便起身穿鞋,匆匆赶到慎言院时,还没进门就听见雍和元君愤怒的声音。
元君今天怎会来慎言院?
她对这位著名凶神的印象是火气极大,但多数是朝着外面喷,对自家侍者还算爱护,莫不是有谁惹得她不高兴了?
肃霜悄悄摸进去,出乎意料,那位名叫季疆的刑狱司另一名少司寇也在。
他正愣愣地听着对面雍和元君的斥责,偶尔露出几分不耐烦,却也像是自带笑意。
雍和元君说到后来已变成抱怨:“当我这黑线仙祠是什么地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这里塞!你那魔头兄弟怎么不把你丢去吞火泽?”
她对祝玄是一肚子恼火,昨天在玉清园,她本想把源明帝君骂得狗血淋头,结果风头都被祝玄抢走了。更过分的是,今日一早刑狱司就把季疆丢这里,说他举止不端,被罚来黑线仙祠削树皮。
雍和元君还想抱怨,忽听不远处传来嘤嘤嗡嗡的奇怪声音,好像蚊子在哼,她目光一扫,便见众侍者后低头藏着个小书精,头顶一团茶杯大小的雷云,金线似的天雷劈下时,嗡嗡鸣动。
这是刑狱司惩罚术的雷云?丧心病狂的疯犬竟然妄动她黑线仙祠的侍者?!
雍和元君面色铁青,立即挥袖拂过雷云,下一刻祝玄的声音便响起:“无故骚扰刑狱司少司寇,干扰公事,黑线仙祠搓线侍者肃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祝玄是什么破名声,天界有目共睹,瞎成什么样儿才会骚扰他?想到自家仙祠里有这么个眼瞎侍者,雍和元君心都快碎了。
“行,”她无力地挥挥手,“既然你眼睛长了如同没长,干脆跟他一起,去黑骞林削树皮吧。”
说到骞林,黑线仙祠和红线仙祠各有一片骞林,执掌仙祠的神尊们各自为之加持不同神力,所以一个叫黑骞林,一个叫红骞林。
搓黑线的树皮由黑骞林产出,林中遍布雍和元君的灾祸神力,虽说灾祸神力不会给神族带来什么影响,也绝不是舒服的事,所以伐木侍者通常换得特别快,像肃霜和季疆这样犯错被罚,也很常见。
肃霜一出慎言院,季疆就特别自来熟地凑了过来。
“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妄图勾搭祝玄的神女了。”他很感慨。
肃霜抬头看他的眼睛,听说两个少司寇是兄弟,眼睛却长得一点也不像。
她兴趣顿失,转身要走,季疆又兴冲冲地跟上:“哎你知不知道,以前有个女妖对祝玄因爱生恨,你猜她最后怎么了?”
他打算搬出祝玄的辉煌事迹,吓唬吓唬这瞎眼神女,突然又觉哪里不对,垂头细细看她:“……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有点眼熟。”
他向来不大容易记住脸,想了半天没想出所以然,索性丢去脑后,只笑道:“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那个因爱生恨的女妖啊……”
这是个废话几千箩筐的神君,削了一早上树皮,他的嘴几乎就没停过,噼里啪啦说完女妖的凄惨下场后,又开始絮叨自己的琐事。
什么金蛇坠老是缠头发,什么明明脾气温和却被祝玄连累一起成了疯犬,时不时还要冒出两句没头没尾的矫情话,譬如“这林子好昏暗,就像我现在的心”等等。
肃霜左耳进右耳出,偶尔点头假装在听。
季疆满意极了,出黑骞林时还意犹未尽:“原来说话有人听又不插嘴的感觉这么好!禁言五日太少,我替你弄成半个月好吗?”
肃霜埋头朝前走,冷不丁他一巴掌拍在背上,她不由“啊”一声轻呼——能说话了?
季疆朝她眨眼睛:“雷云就不撤了,你看着它就想起祝玄的坏,那你能说话呢,就会想起我的好,怎么样?我比他好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