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恶劣的天气, 天幕很快擦黑,除夕夜的旅程,有列车员送来饺子:“祝大家春节快乐!”
一盒饺子被放在郁溪面前, 列车员眨眨眼:“你是郁工程师, 对吧?”
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能帮我签个名么?”
郁溪戴着口罩, 微微颔首。
列车员拿到签名笑得心满意足:“怎么除夕夜还在路上?出任务?”
郁溪不愿多谈自己私事,含糊过去:“嗯。”
“祝你一切顺利。”
“那个。”
“嗯?”列车员回眸看她。
“你除夕夜值班?不回家过年?”
列车员笑笑:“没办法,我们工作性质就是这样, 家人也理解。”
“如果, 我是说如果,”郁溪犹豫着问:“你除夕突然能回家跟他们见面呢?”
“那他们可该高兴坏了。”
列车员走以后, 郁溪再次转向车窗, 因为车厢内外温差过大而凝层薄雾, 对面小女孩在她妈妈怀抱里,对着车窗划三道:“妈妈,这是烟花。”
“烟花啊。”她妈妈笑:“等下爸爸来接我们了,你画给爸爸看。”
等郁溪到站下车, 真有烟花从很远的地方升腾而起, 成为黑暗天幕的点缀。
除夕夜车极少, 她花高价打车往影视城。
司机倒没认出她, 只问:“大年三十还去影视城工作啊?”
其实郁溪从小, 对过年没什么概念。
从小在外婆家,除夕充斥着她妈的砸门声和低吼声, 还有外婆低声啜泣抹泪。
后来到舅妈家, 除夕是桌上难得丰富的菜肴和电视里模糊的春晚, 而她在舅妈几乎算不得暗示的目光中提早离席。
躲在小小木板搭成的房间, 望着门外的天井, 月光洒下一束光柱,像要把人吸进去乘风而飞。
那时她不觉难捱,只憋着一口气,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地方。
直到重遇江依,她忽然对过年这一天有了期待。
她走得急,连行李都没带,给江依买的零食啤酒更无从谈起,打车到影视城门前下车,不是最大最出名那座,而是附近的山寨版,以价格低廉著称,倒吸引了不少网大剧组驻扎。
但除了江依那个真正穷的剧组,大年三十还守在这拍戏的剧组也没两个,远远望进去,黑漆漆一片显得萧条。
门口没人看守,郁溪径直进去。
走过粗制滥造的民国建筑,又是高屋建瓴的皇宫一隅,突然冒出西洋城堡混搭,恐怖城入口被做出狰狞小丑笑着张大嘴,暗红玻璃眼球在黑暗中发着诡谲的光。
郁溪走着,心里难免升起一股荒唐感——
她怎么就招呼都不打一声,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江依大概很忙,不会又怪她莽撞、生起气来吧?
突然冒出的一阵恐慌,让她几乎想夺路而逃。
看了眼手机,离零点还有五分钟。
脚步却带着她向唯一亮光的地方走出。
走近才发现那不是拍戏打的灯,是有人寻出空地燃了一堆篝火,剧组的人普遍年轻,火光映亮的脸庞带着青色胡茬或粉刺,举着啤酒在高喊:
“明年脱单!”
“考公成功上岸!”
“孩子要求不高让我上个钻石吧呜呜呜!”
南方小城湿冷,纵然没下雪,燃着篝火也冷得跺脚,一堆年轻人扑通扑通跺着,场面就显得闹哄哄。
在这样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她走近,她隔着人堆,望见了江依。
斜倚坐在台阶上,裹着那件长款羽绒服,脸上的浓妆已经卸了,长卷发白天大概做了造型,这会儿蓬松垂落半掩秀美脸庞。
她不是寡淡长相,这会儿一手捏着啤酒罐,一手搭在膝头,眉若远山,清眸流盼,脸上表情却显出淡漠疏离,对着火光发愣。
好像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并融入不进去。
这时有人盯着手机里春晚的直播喊:“准备准备!跟着倒数了!”
在攒动的人影中,郁溪望着江依,江依回望见了她。
一片喧闹中,两人之间静默无声。
“十,九,八,七,六……”
郁溪翕动嘴唇,无声吟出令她除夕夜顶风冒雪横跨一千公里的那个名字:“江依。”
“四,三,二,一!”
所有人的欢呼中,江依脸上的疏离神色消失不见,蜿蜒的眉眼展露温柔。
江依看着她笑了,动动嘴唇无声的回她:“小孩儿,新年快乐。”
一段旅程瞬间被赋予朝圣的意义,她灵魂皈依,心神落定。
直到江依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挑指,理了理她大衣腰带:“你怎么来了?”
郁溪说:“我想你。”
她轻轻拥住江依的肩,闻她发间馥郁的芬芳,消解她大衣上风雪的清冷:“我很想你。”
江依带她离开那堆闹哄哄的年轻人。
“我饿了。”
江依意味深长的瞟她一眼。
郁溪揉揉肚子:“一天没吃东西,好饿,影视城这么偏,附近有吃的么?”
江依拖长语调道:“你是真饿了呀。”
“有的。”她带着郁溪往影视城外走。
郁溪跟在她身侧,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还是进步很大。
十年前她只能仰望着江依的背影,而现在,站在江依身侧的人是她。
她望一眼江依垂在羽绒服侧的纤指,指尖凝住皎皎月华。
郁溪犹豫半晌,几次想握上去,又被江依随步履轻晃的韵律打断。
直到江依放慢步调,郁溪屏住半口气,一把握住。
江依似乎轻轻挣了下,但痕迹轻微,似猫不亮爪子的在对主人撒娇。
可江依会对她撒娇么?郁溪不敢这么想。
握住三分之一的指尖已像江依给她的新年礼物,像难得要到糖的小孩儿,舍不得囫囵吞下,一点一点慢慢抿着。
拖着江依:“慢慢走。”
远离了人群的除夕夜,静出三分浪漫,街道映出两人并肩的影子。
直到江依说一声“到了”,郁溪意犹未尽。
眼前是一顶红篷,咕嘟咕嘟煮着老式麻辣烫。
灯光昏暗,老板躬身坐在一边串玉米粒:“一,二,三……”
“好香。”郁溪想摘口罩,被江依按了下:“等等。”
她怕老板认出郁溪,本想协商一轮,却换来老板暴躁的吼:“别吵!我串签签都被你吵乱了!能吃的都煮在锅里,要吃什么自己拿!”
江依:……
这时手机响,老板接起来也是一顿吼:“说了这月收房租那二十万就给我孙女当零花钱了!你说说你,家里那么多拆迁房你也不管天天只知道打游戏!”
挂了电话啪一声扔到桌上。
接着低头继续很专注的往签签上串玉米粒:“一、二、三……”
江依和郁溪:……
大隐隐于市,不知多少不起眼的路边摊,都有这样一位传奇老板。
江依笑着勾指摘掉郁溪口罩,凝脂般的指腹擦过耳廓。
郁溪低头转向冒泡的锅,盯着上下起伏的一串豆皮。
江依柔声问:“怎么了?”
郁溪摇摇头,把那串豆皮捞起来,塞进嘴里。
她耳边是江依柔妩的笑,灵动的发,指尖拈着麻辣烫的竹签都像艺术,似是浑然不知自己的美,一手把长卷发按在耳侧,跟着郁溪把豆皮塞进嘴里。
“爽啊!”叹出的语调鲜活,好似回到祝镇的盛夏。
江依舔舔唇:“我想喝酒。”
“刚在剧组不是喝了?”
“那种酒,多没劲。”江依撇下唇,站起来走到角落,拎了两瓶深棕色啤酒,比普通啤酒瓶大出一圈。
郁溪瞟一眼——这酒她熟,大二在邶航后巷的烧烤摊,孟辰辰给她喝过,她两口就倒。
江依擒着小小塑料杯给自己倒了杯,白色泡沫融化在她雪白指间,像拍岸的海浪,让人联想到更暧昧的什么。
郁溪眯了下眼,又捞了颗淀粉丸塞进嘴里。
“其实呢,”江依偏偏头,把沾了啤酒泡沫的手指放进嘴里吮掉,红唇擦过:“比起各种吃的,我更馋酒。”
郁溪回忆了下:“我好像从没看你醉过,酒量好?”
“好也是好。”江依笑道:“还有,不敢醉。”
回想在叶行舟身边那些年,如履薄冰,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怎敢放纵自己。
郁溪抿了下唇,显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猛然提及叶行舟令她不快,但,一阵冲动情绪过去,她更在意江依感受。
端起塑料杯递到江依手里:“以后都可以喝。”
“我会守着你。”
江依指尖在她手背上点两点:“醉了呢?”
郁溪好奇起来:“你喝醉什么样?”
江依笑得肩膀晃:“我也不知道。”
她把啤酒灌入嘴里,红唇越发润泽,舌尖轻轻刮走泡沫:“爽啊!”又问郁溪:“小孩儿,你不来一杯么?”
郁溪摇头:“我酒量太差,你喝,待会儿我送你回酒店。”
那是一个很静谧的夜晚,过往她妈妈的尖叫声和砸门声,舅妈舅舅一家看春晚嗑瓜子的热闹声,甚至方才年轻人围着篝火的喧哗声,都被时光隧道抛诸脑后。
她专注当下,甚至觉得江依唇角擦过杯沿的声音都能听到,让她放轻了口中的咀嚼。
她心里胀饱饱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很充盈,又伴着酸涩。
对于她的突如其来,江依并没生气,这很好。可江依又有多高兴呢?她不知道。
悄悄瞟一眼,还是那副鲜活却云淡风轻的笑靥,对着杯中啤酒也不吝展示自己的美。
江依酒量真的很好,不知不觉,深棕色玻璃瓶在桌板下攒了一堆。
并肩走出红篷,江依双颊在月光下泛着绯色,唇角一抹笑,似点缀枝头的花,大朵大朵的丰盈。
畅快么?郁溪心想,应该是的,只是这畅快到底是因为她的到来,还是单纯因为酒?
心里积了几天的别扭,像路边的灌木,趁着修枝人不备,一点点张牙舞爪。
江依视线也落在那灌木,侧头,眯了眯眼:“有猫。”
“嗯?”
江依看上去十分清醒,已自顾自走了过去,蹲在灌木丛边:“喵。”
声音娇柔软糯,酥着人的骨头。
郁溪心念一动,跟过去立于她身后:“江依,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