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溪僵在原地。
下意识回绝:“不去。”
为什么从来没给过她爱, 却在她好不容易从小镇考出来、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后,又让一切卷土重来。
嘴唇蠕动,却什么话都讲不出。
她只觉得那日阳光盛大, 在春日里莫名露出夏天的晃眼, 在人眼前蒙一层光晕, 好像能瞧见她妈妈往水里走的背影,不回头。
这时,一只温软的手从旁牵住了她。
“我和她一起去。”江依清婉的声音传来。
老人看向她:“江小姐, 我记得你是叶总……”
“她不是。”郁溪清晰否定, 紧紧回握江依的手:“她不是叶行舟的任何人,是我女朋友, 我未来的妻子。”
待老人点头, 二人上车。
缓缓驶向的别墅, 低调庸雅,看起来和叶行舟又是不一样的气度。
更有底气。
稳稳停在门口,西装男下车,恭敬开门:“请。”
步进去, 清雅兰花, 古韵字画, 数只青花凤纹瓶, 不甚在意的插着几丛栀子。
郁溪并看不懂这些, 只能从江依的神色中,意识到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江依?”
两人一起抬头。
温涵空站在那里, 淡露笑意:“没想到你会一起来。”
江依的神色并不十分惊讶, 点头:“我陪郁溪。”
“让郁溪去跟爷爷谈, 我带你去喝茶。”温涵空慢道, 透着股悠然:“我最近新得了些好茶叶, 你应该会喜欢。”
温远让她们年轻人说话,自己已走进书房去等郁溪。
江依:“等等,我跟郁溪说两句话。”
温涵空从容笑了下,一指:“那边有个小阳台。”
江依带着郁溪走过去。
花园里都是老树,遮天蔽日,在这阳光炽热到诡异的一天带来清凉。前厅也有栀子,但那和江依身上的栀子香是不一样的。
体温催生暖意,柔柔包裹过来。
江依轻挽额边发:“叫你来,是把我所知道温家的情况告诉你。温远是国内地产界的龙头,生意开始得早,到现在如你所见,攒下了这样的家产。”
“钱多了,势力厚了,触手就伸到方方面面,据我所知,叶行舟也要让温家好几分,不是一个等量级。”
“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底。”她捧起郁溪的脸,指腹轻擦过额角缝针留下的疤痕:“别看见这样的阵仗就被吓到,说穿了,不过就是钱和势,你若不贪,他们也不能把你怎样。”
“所以,小孩儿。”江依挑唇的时候柔似春柳,柳是折不断的,透着韧:“无论温老先生跟你说什么,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我在这儿等你。”云映在她脸上,变成风,云淡风轻的意味,好像十七岁时候,她也曾这样跟郁溪说——
“小孩儿,想做什么就去做,姐姐给你兜底。”
郁溪定了定神,被人引着往书房走。
温涵空站在楼梯上等江依,做饭阿姨正在跟她说:“上次订来的燕窝,品质不太好,细细碎碎没法吃。”
换来她淡道:“扔了就是,一口吃的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郁溪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温涵空第一次出现江依身边,就引起她好大一番在意。
因为温涵空身上,有股气定神闲的劲头。
温涵空可以轻描淡写的说:“一口吃的而已。”
刺得郁溪想笑。
就为一口吃的,她小时候还要到表弟碗里去抢,不然的话,她知道正长身体的自己深夜会被饿醒,然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原来自卑是根扎进心底的刺,随不好的童年长进肉里,不是长大后买几件好衣服、卡里存多少钱就能剔除。
温远坐在巨大的黑檀木书架之下,像儒雅君王,仍带给人强烈压迫感。
招呼她:“坐,喝茶么?”
又是茶。
郁溪直道:“我喝不懂茶,想来你找我,也不是喝茶的。”
温远带着点笑意,那神色却分明对郁溪急躁的性子并不满意。
“我的确有事想跟郁小姐谈。”
递上一张照片:“这是我儿子,二十三年前,在一场滑雪事故中去世了。”
郁溪没接,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有双跟她一模一样的眸子,黑白分明,清冷倔强。
果然温远道:“上次我外孙女温涵空,跟郁小姐有一次偶遇后,就起了疑心,我们想办法拿到你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
“郁小姐,你的确是我孙女无疑。”
郁溪脸色很冷。
想办法拿到她头发,怎么想办法?理发店、用过餐的饭店、衣物干洗店,并没有事先来过问她想法,背后无所不用其极。
她反问:“是又怎么样?”
温远反而一怔:“郁小姐,你不想回家么?”
“为什么我出生时,不在这家里?”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了。”温远叹一声:“你妈妈是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从小山村考出来,满身的才华藏也藏不住,我儿子就是为她才华倾倒。”
“很快你妈妈怀孕,他俩打算结婚,可当年,他们都年少气盛,又都是艺术家性子,免不了争吵,加上你妈妈又觉得,我们这样的家庭,会给她太大压力,束缚她自由。”
“所以,她跑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们找了她多年,直到我儿子去世,仍是一无所获。”
“可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忘了你们,阿涵一见到你,我们立即着手安排亲子鉴定。”
郁溪笑了声:“这话说得太假。”
“若真想找我,我为航天院拍的那些照片挂得满街都是,何必等到温涵空见我?”
温远顿了下:“郁小姐,我们这样的家庭,也自有苦衷。”
“如果你只愿说这些场面话,”郁溪无论坐在哪都挺背直肩,像棵刚直的树:“让温涵空来跟我谈。”
温远思忖后妥协:“也好吧,也许你们年轻人更好说话。”
坐到温涵空茶室,坚持让江依留下。
开门见山问:“为什么突然想找我回来?”
如果不是温涵空主动,完全可以把偶遇她这事按下不谈。
温涵空瞥她眼:“你戒心重,像野兽自保的本能,我跟你说实话,你反而更好接受。”
“是这样,温家太爷快要去世,外公生意做得再大,跟整个家族财产比也是九牛一毛。事关遗产分配,偏偏我们这位太爷,不喜欢商人,倒喜欢学者,你说找你回来是不是正好?”
“你只需做一件事,就是改回姓温,然后去陪伴老人家临终一段时日,拿到遗产回来分配,我有多少,你就会有多少,绝不因你这些年流落在外,或者你妈妈其实没跟我舅舅结婚,而有任何偏袒。”
“你怎么说?”
郁溪望着桌上茶具,微微透光的清透材质又不知价值几许:“我想问个问题。”
温涵空理理中式长衫衣角,在膝头铺平:“好,你问。”
她端着气定神闲,料想郁溪问的一定是遗产价值几何。
那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数字。
不想郁溪开口:“当年我妈为什么离开温家,你知道内情么?”
温涵空摇头:“没什么内情,年轻爱侣之间总容易有龃龉,再加上你妈那性子,你从她的画里也能看出来吧。”
“你见过我妈的画?”
“我怎么会没见过釉迩的画?”
是了。
现在想来简直昭然若揭,釉迩,谐音“有耳”,组合起来,可不就是一个“郁”字?
难怪她每次见釉迩的画,都觉得双目刺痛,那些过分浓烈的色彩,曾在童年一次次冲撞她幼小的心。
“啊。”旁边江依一声低呼。
郁溪抢上前,按住她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带你去医院。”
江依本在听郁溪和温涵空说话,大抵不愿打扰,低头开始削一颗苹果,不知怎么走了神,切出好深一道口子,创可贴根本止不住血的程度。
“别去医院了。”温涵空拿起手机:“家庭医生住得近,我打电话叫她过来。”
她找来张干净毛巾交给郁溪,郁溪按在江依伤口上,茶室一时间默默无话。
家庭医生赶来的很快,看了眼江依的手:“快跟我过来冲洗。”
郁溪跟着站起:“我陪你一起。”
江依另一只手柔柔按在她肩头,反而像在安抚她:“我自己过去,你把该聊的事聊清楚。”
郁溪从温家出来的时候,江依包扎好了手站在花园等她。
天近黄昏,温柔的不是暮色,是江依本身。
郁溪心里乱,走过去,贪婪嗅她身上的味道,又关心她的伤:“疼么?”
江依晃晃裹白纱的手指:“看着吓人而已,止了血就没事。”
“我带你回去休息。”
牵起江依的手往前走,却被反向力道拖住:“不忙,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戴上口罩,在暮色掩护下打了辆车。
没想到来到一住宅小区,下班行人拎着水果蔬菜,手里牵着孩童笑闹不休,郁溪刚从那不见天日的老式别墅出来,内心惶惶然生出割裂感:“这是来找谁?”
“你一会儿就知道。”
江依心里有明确地址,带她乘电梯上楼,按响门铃。
来应门的温和女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小女孩,手拿一兔子玩偶,“外婆”、“外婆”叫个不停。
郁溪对上女人那张脸:“周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