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给江依治手伤的便是她,温家的家庭医生。
周医生点点头让开门口:“进来吧。”
三杯热茶,飘出氤氲菊花香,周医生沉吟一下:“这话埋在我心里快三十年,不说出来,作为医者,确实寝食难安。”
江依与她抵肩而坐,默默握住她手。
她垂眸瞧着指间的雪白纱布,忽然意识到——江依是故意划伤自己。
看来她心里跟郁溪有同样猜想,故意引来家庭医生,又趁治伤时留下联系方式,事后私下联系,看能否获知真相。
周医生谨慎,这不是她自己家,而是她女儿家。
告诉郁溪:“我做温家的家庭医生三十多年,曾见过你妈妈。”
“她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一直在吃药。”
“最后一次见,是当时还在世的温太太带着她,私下找我商量,说她腹中孩子不能要,她拼命反对,温太太却说,未婚先孕有损于温家名声,生下来也是野种,等她和自己儿子结婚,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其实哪里是这样呢?”周医生无奈道:“无非是看不起你妈妈从小村里出来,一穷二白,不想让她进温家门,没了孩子这个累赘,逼他们分手不是很轻松?”
“你妈妈想保下你,所以,她逃跑了。”
“温家倒的确找了她很久,只不过想确认解决孩子这个累赘,你妈妈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郁溪心想,的确,祝镇边上那个小村,二十多年前交通和信息更为闭塞,她妈逃回那里,反而安全。
从小区出来,郁溪望着垂落夜色的天幕,不像祝镇外的溪边可以瞧见星星,一片浓黑染在郁溪脸上化为迷茫。
似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她不爱我,不想要我。”
她小时候性子也倔,一次次被她妈冷待,却又一次次贴上去,她永远记得被她妈嫌恶推开,额头撞在柜角、温热鲜血沾染眼睫的触感。
也记得她妈在她面前走入一条河,任凭她怎么哭喊,也不回头。
下雨涨水的河流湍急,等她跟着其他大人往河边跑,已经来不及了,什么都救不回。
江依贴着她胳膊,传递体温:“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两人打车回家,江依小心翼翼,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小物,套着防尘袋保护得很妥当。
告诉郁溪:“釉迩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大概在叶家那段时间,我内心压抑,她画里的狂躁和愤怒反而像能带着人突破一切。”
“大多数画都是行舟拍来的,我离开时没带走,唯有一幅,是我在国外拍卖会遇见,因尺寸小、又不是釉迩惯常的风格,所以竞拍的人不多,被我顺利拍了下来。”
世事讽刺,釉迩去世多年,人们像突然惊醒一般发现她画里的好处,每一幅遗作都能拍出天价,谁想到她生前在闭塞小村清贫一生。
“这幅画不是釉迩惯常风格,我却很喜欢。”江依轻声问:“你准备好要看了么?”
拉链嘶啦。
郁溪空咽了下喉咙。
她很期待看到些什么,又害怕看到些什么。
一幅小小风景画露了出来。
釉迩画作以抽象风格为主,这幅在她的作品里已算写实,至少郁溪一个从来不肯研究画的人,也能瞧出那是一湾清溪,在月光下潺潺流淌。
江依把画交到她手里:“我是无意间发现了背后的秘密。”
“你翻过来看。”
固定油画边缘的木框,淡淡铅笔痕,写着一串英文,随年月而模糊。
郁溪指尖轻颤着靠拢,却又顿住。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她妈的字迹,不是浑沌混乱的色块,而如记忆中穿白裙的背影般清丽。
想轻触,又怕碰得更模糊。
江依轻道:“我查过,那是一位波斯诗人的诗句,翻译成中文是在说——”
“创造是一条清澈、平缓、快速流动的小溪,你就是从天而降的恩典。”
郁溪坐在沙发上岔开双腿,手肘搁在双膝上,那幅画像架在她手上,连紧握都不敢。
江依过去,俯身,轻抚她头:“我想,你妈并不是以门前随便一条小溪,为你命名。”
她轻轻把那幅画从郁溪手上拿开,任由郁溪把脸埋进双掌。
温热的眼泪从眼睫滑落指缝。
一次次被她妈冷待的时候,她没哭。
一次次看她妈狠狠推开她、护住自己画的时候,她没哭。
甚至那次被她妈推倒撞在柜角、头破血流的时候,她也没哭。
然而这时眼泪却汹涌,像漫过她的潮。
江依从背后贴过来,把她整个抱进怀里。
记得她生平第一次哭,便是以为自己被高中开除,飞机划过夜空,却遥远得像个再也触不到的梦。
那一次,江依也是像这样抱着她,像一把降落伞,托住了遭遇空难的绝望的人。
降落伞摇摇晃晃,消解了让人不辨方向的剧烈冲撞,她在江依怀里落回地面,听江依在她耳畔轻述一个事实:“她不是不爱你。”
“她只是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并且没有得到相应的治疗。”
郁溪的眼泪把头发都糊住,江依温柔把那些湿透的发丝从指缝挑出,挽在她耳后,听她呜咽着问:“是我拖累了她吗?”
江依话语里带着柔韧的力量:“不是,她是一个成年人,虽然生病了,却也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她很爱你。”
眼泪总也止不住,泡软二十多年故作坚强的时光。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对她妈公允的评价——不是疯子,只是生病。不是不爱她,而是耽于病情无能为力。
江依把她从掌间拉出来,碰过她脸,轻轻的吻。
眼泪被吮走,一同带走的还有愤怒、委屈、不甘。
江依再次把她抱进怀里,像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孩轻哄摇晃。
她回抱着江依胳膊,情绪趋于平静,声音却还哽咽:“我不改姓。”
江依柔声问:“什么?”
“温远那老头儿……”
江依嘴角轻挑——这是她第一次听人把分量如山的温远叫“老头儿”,连叶行舟都不敢,她的小孩儿却敢。
郁溪继续道:“温远那老头儿让温涵空告诉我,只要改姓,就能继承温家的大笔遗产。”
“去他妈的,我才不改。”
她妈当年放弃了一切,只为留住她的命。
她擦干净双手,把江依轻放一边的画作拿起,那句英文诗下,是她妈同样字迹清丽的签名——“釉迩”。
她才不会改掉“郁”姓,一辈子,都不改。
江依搂着她站起,把她扔进浴室洗头洗澡。
等她钻出来,江依拿着吹风在客厅等,叫她:“坐下。”
她头发粗而硬,以前留长发的时候还勉强有柔顺的样子,剪成短发却如她人一般倔强,在江依指间乱飞。
她低声嘟哝:“好像在吹干一只狗。”
“什么?”江依觉得好笑,轻拽她一缕发:“小孩儿,你说我像老母鸡,又说自己像狗,你有没有好一点的比喻?”
郁溪突道:“你会怪我吗?”
“什么?”
“我拒绝了很多钱。”郁溪说:“我没问那是多少钱,怕被吓死。”
江依轻笑:“所幸我爱的炒粉、啤酒、冰淇淋,都不算贵。”
第二天下午坐在航天院办公室,郁溪已没了前一天的负担,肩膀打得笔直。
江依一句话给她公平,她妈不是疯子,她也没从她妈那儿继承任何不好的血脉。
心理医生坐她对面,露出冷静职业、熨贴人心的笑:“想知道你心理测试的结果么?”
其实现在,结果已没那么重要了。
心理医生说:“你不存在任何心理问题。”
郁溪反而惊讶:“可我冲动、莽撞、急起来做事不顾后果……”
“我们每个人性格都有不那么完善的部分,只看我们如何去应对。”
这倒好办。
她已找到自己的剑鞘,心里野蛮生长的角落,她愿一点点去修剪。
谈完话去贺章办公室,贺章瞪她:“就算结果没问题,这事儿也没那么容易过去!”
“打人?还被发到网上去,造成那么不好的影响……”
这时门被敲响,陈文寻和贺其楠溜进来。
陈文寻对郁溪吹胡子瞪眼:“你看看你让贺院操了多少心!这次必须得重罚你!”
又对贺章满脸堆笑:“罚她写三千字检查怎么样?这次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帮她写!”
“都是你这么一次次纵着她,才让她无法无天!”贺章回以拍桌:“三千字叫重罚?这次她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至少……”
“贺院!”贺其楠脆生生叫了她一声。
笑眯眯走过去,搂住他肩,声音压低:“再这样,皮蛋不借你玩了喔。”
皮蛋是她养的一只布偶猫,刚开始贺章给她科普了一堆寄生虫知识,死活不让她养,结果后来,买了一堆小玩具跪在地上逗猫的也是他。
贺章脸色变了变。
长叹口气,说出自己的“重罚”措施:“停职就不用停了,你去食堂帮忙包两个月包子!一天都不准少!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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