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始,这一年的第一声惊雷才裹着春雨姗姗来迟。
暴雨倾盆而下,洗刷着整个皇宫暗角的沉疴血气。
冷宫的太监宫女被暴雨摧打的受不住,纷纷找地方躲着避雨去了。
殿外桃花被雨水打的残红一地,有花瓣飘进窗棂,被风卷着几番起伏,轻轻落在床上人的掌心。
掌中清冷的触感让墨君泽从虚空中稍微回神,他转头看了看手中的花瓣,又抬眼看着窗外,再次陷入混沌的思绪中。
殿外一片狂雨淅沥中,有脚步声踏着水匆匆小跑而来,随即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快速闪进来,然后又关上门。
墨君泽躺着没动,好似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那太监又趴着门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跟来才转身蹑手蹑脚往里走。
待到床边,看清那一床的凌乱和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人之后,他赫然便红了眼。
“殿下……”小太监跪倒在床前。
墨君泽思绪比较迟缓,仍呆滞地盯着窗外,眼神不太清明。
小太监见他敞开的衣襟下伤痕交错,遍布青红凌虐的痕迹,顿时泪如雨下。
他抖着手为墨君泽轻轻拉上衣襟,又从怀中摸出帕子,在一旁的盆中濡湿拧干,回来小心的擦拭墨君泽的脸颊。
帕子冰凉的温度激的墨君泽回了点神,他缓慢地转过眼看着这个小太监。
小太监见他看过去,红着眼眶勉强冲他笑了笑。
“殿下,奴婢叫曹文,您应该不记得了。”
擦完脸和脖子,曹文又小心的捧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擦:“当年奴婢在掖庭宫得罪人差点被打死,幸得您路过救了一命,并将奴婢安置在了静妃娘娘殿中,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墨君泽浑浑噩噩,似在回忆,又似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曹文擦完手,掀开被褥,却看到墨君泽双脚脚踝上包裹着的纱布。
伤口虽已被妥善处理过了,但仍有血渍浸了出来。
殿下这是被断了脚筋!
曹文又忍不住捂着嘴痛哭起来。
“畜牲……他怎么能这么对您……您是殿下啊,是最尊贵的殿下啊……”
他记忆中光风霁月的殿下啊。
墨君泽只看着手中的花瓣,思绪好似早已被抽离了出去。
“奴婢一直以为殿下已经遇害了,没想到……”
若不是昨日殿下逃到宫门被那位新皇帝抓住闹得太大,他还不知道殿下还活着。
可如今这境遇,还不如死了。
他将墨君泽打理了一番,抬眼看着墨君泽,沉思片刻,下定了决心。
他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对墨君泽重重地磕了个头。
哽咽着说:“殿下,大黎没了,所有人都死了,奴婢无能,奴婢没有办法救你出去。”
他从袖中摸出两个小瓷瓶,捧在手心。
“今日……”他抬头泪眼婆娑的看着墨君泽,犹豫了一下,又咬着牙继续说,“今日让奴婢送殿下走好吗?殿下尊贵……不应受此折辱……”
曹文将瓷瓶捧到墨君泽前面,颤着声道:“殿下放心,您不会一个人,奴婢和殿下一起,黄泉路上有奴婢陪着您,奴婢为您掌灯。”
过了很久,墨君泽才似乎听懂曹文说的话,他视线缓慢的移到曹文身上,凝视了半晌,又慢慢落到瓷瓶上面。
眼中微微有了点神采,仿佛终于从混沌中稍微清醒了几分。
殿中寂然,光影幽暗,只听见窗外偶尔的惊雷声和倾盆雨声。
过了许久,墨君泽才动了一下,他侧过头,透过窗格看外面的春雨。
春雷入地,雨润万泽。
是个好日子。
他突然就笑了笑。
然后对曹文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曹文得到他的回答,一点犹豫都没有,胡乱抹了把眼泪,打开一个瓷瓶便仰头先喝了下去。
然后又起身过去小心地扶起墨君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另一个瓷瓶打开喂在他嘴边。
墨君泽看着瓷瓶又轻笑了声,也仰头尽数咽下。
喝过毒药后,墨君泽抬手指着门外,曹文看懂了他的意思。
曹文先是跑过去将殿门打开,再回来将他轻轻抱起。
感受着手上的重量,曹文鼻子又觉酸楚。
记忆中那迎着晨光站在门廊下的贵人,那般俊逸挺拔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却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连自己这样文弱的人也能轻易将他抱起来。
他走到门檐下停住,墨君泽却摇摇头,又往雨中指了指。
曹文便抱着他走入雨中,墨君泽无法站立,曹文便将他放在房门前的石阶上坐着。
体内的毒药已经开始发作,曹文忍着涌到喉咙的血腥气,走到墨君泽面前跪下。
“殿下……奴婢便先行一步了。”他的声音隔着雨幕,飘渺微弱。
墨君泽只见他说完低头磕在地上,便再没起来。身下丝丝殷红顺着雨水洇出,很快便化染开来。
墨君泽静静坐在石阶上,沐浴在沧茫清雨中,望着远处朦胧烟色下的钟塔。
他已不是皇族,死后连丧钟都不会为他鸣。
体内的毒药在慢慢腐蚀五脏六腑,剧痛引的耳中嗡鸣作响。
心却有一丝畅快。
恍惚间似听见一声惊吼叫着他的名字。
他已经坐不稳了,身体向前倒去,半途被一双手紧紧接住。
来了啊……
那手比他还抖的厉害,朦胧中听见那人在大吼大叫些什么,听不清楚。
他费力的睁开眼,看到一双惊慌狂乱的眼睛,那人抖着手想抹去他嘴角鼻翼中流出的鲜血,但是越抹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墨君泽用所有力气牵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对着那人用嘴形清晰的说:
“后会,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