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上梢头, 窗外啾啾的蝉鸣,搅人心绪。
洛芸穿着件薄纱裙,裹着曼妙的躯体窝在罗汉床一脚, 扭扭捏捏, 浑身不自在。
“姐,咱们今夜真的要这样吗?”
她在外人面前凶悍, 到了洛夫人与洛珊跟前如同粘板上的鱼, 唯唯诺诺,任人拿捏。
父亲已逝,姨娘不知被打发去了何处,眼下除了嫡母与嫡姐, 她无枝可依。
洛珊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别花钿, 面相柔善, 语气却极为冰冷,
“昨夜沈妆儿技惊四座, 表兄怕是对她上了心,若再等下去, 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趁着现在还有娘娘撑腰,咱们尽快给自己挣个前程,我费了好大功夫方知今夜昌王会来探望表兄, 你若失此机遇, 今后再无出路。”
“妹妹,那昌王有机会问鼎皇位, 你跟了他, 前程一片坦途, 怕什么?”
洛芸心里嘀咕, 这么好你怎么不跟他?
无非是知道她也喜欢朱谦,故意把她支开而已。
心里腹诽,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声色,她晓得这位嫡姐的手段,若是不如她的意,自己怕是活不了多久。
“万一昌王瞧不上我呢?”洛芸呐声问。
洛珊扭头轻慢地瞥她一眼,香肩微露,腰肢儿柔软,盈盈可握,哪个男人不喜欢“你擅舞,待会我弹琵琶你伴舞,昌王必定为你所惑。”
洛芸咬了咬牙,一旦豁出去,便没了回头路,“我听姐姐安排,只是若表嫂知道了怎么办?”
洛珊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灯下美人如玉,婉约温柔,轻轻吐出一句,“她不是不舒服么,咱们趁此机会尽快行事,等她明日醒来,木已成舟”她安插在正院的眼线告诉她,沈妆儿犯了头风,下不来床。
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洛珊留下丫鬟看好洛芸,起身去了洛夫人的房中,洛夫人坐在灯下,手里捏着一枚玉佩,见洛珊进来,抬目看着她,语气凝重,
“珊儿,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我从你姨母处得来的信物,谦儿瞧见玉佩便知是他母妃的意思,一旦事成,你姨母会替你做主。”
洛珊勾唇一笑,将玉佩接住,握在掌心,温润的凉感透过肌肤传递上来,仿佛握住这枚玉佩,便握住了整个人生。
她缓缓吸了一气,神色坚定而自信,
“母亲放心,今夜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即便事情不成,我也有退路。”
洛夫人看她一眼,见她通身素朴,皱眉道,
“你怎么不打扮打扮?我不是给了你一匣子首饰?好歹戴上几件”
洛珊却笑着打断她,“母亲勿忧,女儿心中有数”
三年前皇城司在芙蓉苑举办赏花宴,贵女云集,她携妹妹同往,午后她寻到朱谦,瞧见他一袭玄衫长身玉立,独自在三山亭上赏景,亭下杨柳依依,春色盎然,少许活泼姑娘泛舟嬉戏,一片欢声笑语,她亲眼瞥见朱谦目光落在一女子身上久矣,待她走近一瞧,那女子已泛舟远去,可眉间一朵花钿一身白裙却记得清楚,如同瑶池仙女一般。
洛珊至今不知那女子是谁?旁人只当朱谦喜欢王笙,可后来洛珊瞧见王笙,只觉气质与身形不太像,那女子比王笙可高挑不少。
恰恰,洛珊今夜便是如此装扮。
暮色如烟,暑气消退。
朱谦左臂受了伤,批阅文书并不那么利索,忙了许久,待腹有饥感,方吩咐曲风传膳,曲风正掉头去后院传话,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温宁,温宁挥开他步入书房,
“王爷,昌王殿下打皇宫出来,径直往咱们府上来了。”
朱谦一愣,将笔搁下
起身,绕出书房来到廊芜下,看了一眼天色,天边刚刚挂上一抹新月,如薄薄的银片泛着兵刃般的光芒,他神色微凛,思忖道,
“这个时辰出宫,怕是没用晚膳,去告诉王妃,着人备膳。”
戌时初刻,清风如沐,凉清气爽。
朱谦自门廊外将昌王迎入府内,随行的还有昌王长子朱令昭,昌王年近四十,长子朱令昭今年十八,只比朱谦小了四岁,昌王人至中年,两鬓已生了些华发,拍着朱谦的肩,笑起来有几分粗犷。朱令昭相貌不类昌王,反倒肖似母亲昌王妃,端得是玉树临风。
一行人正往厅堂走,曲风弯着腰上前请安,
“王爷,王妃闻昌王殿下与世子造访,说是自家人也不客套了,正厅不够清凉,干脆将席面摆至文若阁,临水赏景,岂不更好?”
朱谦皱眉未答,昌王已露出笑意,“弟妹当真贤淑,我着实怕热,你我兄弟不必拘礼,就依弟妹安排。”
朱谦虽不喜文若阁那股水腥气,可昌王已发话,只得依他。
曲风将一行人引至文若阁,先上了好酒,不多时,珍馐陆续摆上,一道清蒸鲈鱼,一道手烦肉,一盘虾仁,一锅油煎熏鸡,其他小菜不一而足。
昌王最喜这道手烦肉,去骨入口滑腻香甜,夏日不宜饮烈酒,上的是一壶青梅。
宴席就摆在文若阁贴水的敞轩上,湖风为伴,缺月点缀,一方好光景。
世子朱令昭举杯与朱谦敬酒,“昨夜多亏了王叔救了父王,不知王叔伤势如何?”
朱谦左胳膊明显缠着伤带,不过因套在衣裳里瞧不清深浅。
朱谦面色如常答,“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话虽这么说,昌王实则心有余悸,他麾下武将繁多,本人却不通武事,昨夜那刺客的短刀直取他面门而来,倘若不是朱谦,他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
“七弟见外,救命之恩为兄记着,如今老六看你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欲除你我而后快,今后咱们兄弟务必齐心,一定将老六给干下去!”
朱谦暗暗腹诽,六王要昌王的命是真,但还不至于轮到他头上,朱珂当真要算账,前头还有三王与五王,昌王这番话无非是想把他绑在同一条船上罢了。
“王兄客气。”朱谦擒起酒盏饮了一杯。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朝政,商量如何对付六王朱珂漕运改革一事,渐渐的西侧水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琵琶声,幽怨悱恻,如泣如诉,听得昌王心弦一下拔高,满脸惊异看着朱谦,
“七弟,府上圈养了乐姬?”印象里朱谦不近女色,不闻糜乐,难道金屋藏娇不成?
朱谦借着光色往西苑方向觑了一眼,俊眉轻皱,
“不曾,或许是府上住客雅兴。”心中已起了几分不快。
昌王打量朱谦脸色,想起岑妃有一姐姐寄居在府上,正是扬州守备的妻女,恍惚记得这位守备曾入京向他示好,
“这琵琶缠绵悱恻,空灵幽怨,颇有怨闷,七弟呀,你这是搅碎了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朱谦置若罔闻,面无表情饮了一小杯。
昌王肘搁在八仙桌,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笑吟吟往湖面望了一眼,“这样吧,我与洛守备曾有一面之缘,今日闻其女之音,不妨见一面瞧一瞧这洛氏双姝是否名不虚传”
昌王心思活洛,洛氏女挑着他来的时候弹奏琵琶,怕不是偶然,朱谦不肯娶他举荐的侧妃,那么不妨他笑纳朱谦的表妹,如此也算是联姻。
朱谦眼底扬起几分冷色,“王兄,怕是不妥”
“诶”昌王抬袖一拦,打趣道,“莫非七弟要独享春色?”
朱谦面色一哽,“非也,实则”
“好了,你兄长我对京城儿郎了如指掌,先见一面,若有合适姻缘介绍予她也是一桩心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谦已无法拒绝,便朝温宁使了个眼色。
温宁当即派了曲风去西苑传唤。
敞轩觥筹交错之际,水波深处划来一叶小舟,仿佛凭空幻化而来。
一粉裙女子薄衫如带,舞姿空灵仿佛灵燕踏波,在她身侧,一清婉女子抱琵琶而坐,眉心一朵花钿,宛如湖心静静绽放的一朵白荷。
些许是顾念昌王传见,洛珊换了一首轻快的曲子,曲调淙淙如流水,伴随水波欸欸,颇有妙曲浮空的意境。
昌王满饮一口,抚掌大赞,目色却落在洛芸身上,那薄薄轻纱裹着曼妙的身姿,双手扬在半空绞在一处,腰身灵动如蛇,上下款摆,每一次晃动如同撞在昌王心坎,滋生些许痒意。
曲调由远及近,停在敞轩外一丈之处便不动了。
朱谦捡着几样清淡的菜吃饱,换了茶盏抿了几口,搁下,这才抬眸往水面看去,这一眼便瞧见那眉心一朵花钿的女子,神色闪过刹那的混沌。
怎么像极了不对,
念头未落,身后传来环佩叮当之响,扭头瞧见文若阁廊庑走来一行人,为首是一妙龄少妇,一袭月色长裙迆地,肤白皓雪,未施粉黛,唯有额尖一抹珠花钿,恍如跌落人间的瑶仙,正是沈妆儿主仆。
那抹镶红玉髓的花钿勾起朱谦脑海深处一丝斑驳的记忆,裙带当风,莲步轻移,刹那间如水的目光投来,化为春风一点点吹入他心间。
那洛芸瞧见沈妆儿,吓了一跳,姿势僵在半空,如同野鸡般扭不过头来,而洛珊望见沈妆儿那熟悉的装扮,脸色一阵僵白,手中的琵琶险些滑落,连带曲调也滞了下,
不可能,不会的怎么会是她
沈妆儿无意中瞥一眼洛珊,也是怔住了,她今日出门时,隽娘非要给她别一朵珠钿,偏偏与洛珊撞一块。
众人视线在二人当中流转,洛珊称得上貌美,可站在沈妆儿跟前却远远不够看,身形也比不得沈妆儿高挑毓秀,这一比,生生是东施效颦的既视感。
朱谦语气温和道,“你不是身子不适吗,怎么来了?”
“是有些不适,不过已好了许多,”沈妆儿笑着解释,款款行来,先与昌王施了一礼,“闻昌王驾临,特来请安,待客不周,望王兄海涵。”
昌王见沈妆儿出现,心中暗道不妙,看来算盘要落空了,不由感慨这七弟妹醋劲真不是一般的大,面上却笑着,
“叨搅弟妹了,是为兄之过。”
一旁的朱令昭却双眼直勾勾盯着沈妆儿,将惊艳压在眼底,行了一礼,“见过婶婶。”
昨夜沈妆儿技惊四座,朱令昭当时正与十王朱献挤于一席,二人感慨沈妆儿色艺双全,朱谦好福气云云,今日闻父王要来探望朱谦,鬼使神差便跟来了。
沈妆儿淡淡颔首,落座于朱谦身边,抬眸往船上一望,彼时姐妹俩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难以下台。
沈妆儿面不改色道,“两位表妹好雅致,能与昌王殿下助兴,我甚是感激,继续吧”
洛珊脸色一黑,这是把她们俩当乐姬了?
沈妆儿驾临,打了洛珊一个措手不及,她心中思绪翻滚,一时踟蹰要不要收手。
沈妆儿擒着茶杯淡淡打量洛珊的神色,这个表妹滑不溜秋的,事事拿洛芸做挡箭牌,很难抓到她的把柄,今夜既已出招,岂容她退缩?
洛芸则支支吾吾看着嫡姐,再瞥一眼席上端庄稳重的沈妆儿,一副见鬼的心情,整了半日,她们姐妹卖弄风骚最后是给沈妆儿看戏?
朱谦到底念着姨母面子,不能任由两位表妹丢了颜面
,语气沉冷开口,“上岸。”
沈妆儿也没有不快,笑道,“也对,弹了半个晚上,也累了,表妹上前来歇息吧,来人,搬一张小桌来,让两位表妹落座。”
下人领命而去。
沈妆儿这一来,气氛变了个味,朱谦倒是觉得不错,他自然看出昌王打着什么主意,沈妆儿露了脸,昌王便有了顾忌。
婆子将扁舟划靠在岸,洛珊姐妹一前一后上来敞轩,楚楚可怜福身行礼,
“给昌王殿下请安,见过表兄表嫂,世子爷”
洛珊保持镇定,眉眼生笑一如既往温婉娴静,洛芸则露了几分怯,不过她也不笨,她今夜穿得如此出格,已不是世家女该有的举止,既然豁出去了,再不捞些什么,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一双含情目时不时往昌王瞥,再露出几分腼腆与羞涩,恰到好处勾到了昌王那颗躁动的心。
昌王压住心口热浪,先夸了姐妹俩一番,
“两位洛姑娘才艺出众,昨夜没能入王府献艺,实在是可惜了”
洛芸偷偷摸摸往沈妆儿瞥了一眼,委屈地接过话茬,“想是表嫂怕我们坏了规矩,便把我们留在府中”这在暗示沈妆儿不许她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