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生恁色,衬得那双颊粉艳,顾盼生辉。
沈妆儿凝睇她笑道,“你我姐妹一体,不必如此生分。”
沈府算不得富裕,嫡出的沈玫儿月例有四两银子,庶出姑娘月例只二两,二夫人曹氏掌着中馈,这些年也暗中贴补不少,沈妆儿问过老夫人,沈玫儿的嫁妆只三千两银子并一间铺面与一百亩良田,嫁妆虽有八十八抬,面上好看罢了,老夫人给了一千两银子压箱,沈娇儿添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副头面,其余亲戚各有厚薄,再加上曹氏夫妇暗中添补,总数也不过是五千两左右。
沈妆儿回想前世她出嫁,二伯母与二伯父均铆足了劲给她撑场面,从公中拿了五千两银子,私下又贴补不少,父亲更是将三房家底都掏出来,连同祖母等人,最后足足凑了一万两嫁妆。她当年嫁去煜王府,比不得其他王妃,在沈家却是独独一份。
沈家向来同气连枝,即便内里也有些弯弯绕绕,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一条心的。
这回沈玫儿出嫁,嫁妆排面远远不能与她比,沈妆儿便决心给她添一笔压箱。
“你知道的,我近来得了不少赏赐,王爷那头也给我置办了产业,我过得挺富足,当年我大婚,父亲不善理家,一应嫁妆与婚礼均是二伯母替我操持,我心里拿她当娘,亦是拿你当亲姐妹”
沈玫儿想起曾埋怨过沈妆儿,眼泪不禁双流,
“对不起妆儿。”扑在她怀里大哭。
沈妆儿等她哭一阵,将她掺了起来,打开锦盒摊在小案,里面陈着一副赤金镶宝石头面,一串水晶连珠金龙头镯,并两对赤金坠珍珠耳环,底下搁着一叠银票,
沈玫儿牵着她衣角,望着一匣子首饰出神,
“这里有两千银票,你嫁去杨家,以后开支定不少,妹妹也只能帮你这些。”
沈玫儿听到这数额大吃一惊,美目挣得圆圆的,渐渐蓄了一眶忧色,“你疯了,煜王待你好,你也不能这般败家”连忙将盒子阖上,挽紧了她的手腕,不喜反忧,“妆儿,我已经很好了,祖母给我添补不少,你今日给我这么多,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你今后还不得掏空煜王府?你简直疯了”
沈妆儿心中早有谋算,那个庄子可不是白买的,她能挣出营收来。
前世她连累了沈家满门,这一世无论如何得弥补。
况且,她最近银子确实多得没处花。前两日还遣隽娘在铜锣街买了两处店面,专走水货与皮货,六王朱珂在这铜锣街有不少产业,东西两市没落后,铜锣街因毗邻漕河,日渐繁荣,她悄悄地将好地儿占了,回头跟着朱珂发一笔财也不错。
皇帝赏她的百斤黄金,价值连城,她自个儿富足逍遥,岂能看着姐妹们水深火热。
沈玫儿一阵推脱,沈妆儿干脆撂下盒子走了。
为一点嫁妆推推搡搡不像样,沈玫儿咬着牙,大不了就当借的,回头等她持家,有了盈余再还妆儿,心中越发将这份姐妹情给记下。
沈妆儿离开没多久,二夫人曹氏袖下搁着一本册子,笑眯眯跨了进来。
沈玫儿见母亲笑容略有几分不自然,只觉奇怪,将眼角的泪痕擦拭,随口道,
“这么晚了,娘怎么过来了?明日早起要操持婚宴,娘亲早些去休息吧。”
目光落在那锦盒,也不能拂了沈妆儿的好意,便将添妆一事告诉曹氏,曹氏听说沈妆儿如此大手笔,手下一松,册子跌落在地,忙抱起锦盒端详,“妆儿这是傻呢”
仔细数了数银票,眼底渐渐渗出了一点泪。
“这孩子,懂得感恩”有了这笔银子,女儿去了杨家不会吃苦。
沈玫儿瞅着娘亲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叹了一声气,弯腰将那册子给捡起,随手一翻,不堪入目的画面窜入眼帘,她吓呆了,忙烫手似的扔了。
大婚正宴之日,沈妆儿晨起便陪坐在老太太身旁。
沈恪儿与沈秀儿清早凑去玫儿房里,帮着给新娘梳妆,沈妆儿不去凑热闹,见老太太脸上喜色不显,便悄声问道,“祖母,杨家急着娶亲,是否有隐情?”
老太太缓了缓,挥退下人,忧心忡忡地叹气,
“玫儿呀,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广宁伯夫人有肺咳之症,前不久请了太医院院判程太医看诊,几服药下去,并未减轻,反倒是严重了,杨家无人在朝,谁也不敢去质疑太医院,闷声不吭将苦果咽下,虽是后来悄悄请了大夫瞧,不过并无明显起色。”
“广宁伯夫人派了心腹婆子上门,说是想将娶亲提前三个月,便挪到了今日。我与你二伯母也是无可奈何方应下。”
沈妆儿
眉间蹙起,“倘若二姐嫁过去没多久,婆母过世了,留她一人对付那些姨娘,岂不整日鸡飞狗跳?”
老太太忧到心坎上,“可不就是嘛,旁人嫁姑娘恨不得没有婆母,可这杨家呀,有婆母比没婆母可是大不相同。”
沈妆儿想起前世她病重,坤宁宫太医整日不绝,她对太医院情形还有些了解,治肺咳得请马渔。
“祖母勿忧,等二姐嫁过去,择日我带一名太医上门,替广宁伯夫人看诊。”
老太太心神微振,“果真如此?”欣喜地点头,“好孩子,又得让你费心了。”
这一场婚宴比预料中要热闹,如今的沈家不可同日而语,不少贺客皆是不请自来,沈府欣喜之余寻最近的酒家点了几桌席面,以待贺客。
前院有二老爷沈璋,三老爷沈瑜并大少爷沈慕应酬,后院女眷便是曹氏亲自在招待,老太太反而闲下来,只管送孙女出嫁,到了喜房外,遇见沈娇儿刚刚出来,双双扒着门框往外探出个头,望着沈妆儿,笑嘻嘻露出圆圆的脸蛋,
“姨母”
沈妆儿连忙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好孩子,今日你母亲忙,你便跟着姨母玩可好?”
双双重重点了头,抱着她脸颊亲了一口,将沈妆儿亲的心花怒放。
老太太却拉着沈娇儿在一旁柱子边低声说话,
“你婆婆怎么没来?”
沈娇儿深吸一气,瞥了一眼喜房内,低声道,
“她也算是咱们玫儿的大媒,偏偏广宁伯夫人病重,便以此为借口去杨府坐镇”后面的话沈娇儿没说下去,婆婆这么不给面子,她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老太太脸色瞬间凝住,眼角冷意蓬勃,不过片刻,她又缓了下来,“无碍,她不来,那这大媒便是你,这门婚事本是你在周全,她不曾露面,咱们也不必敬她,你是玫儿的姐姐,当得起这个身份。”
沈娇儿眼眶微红,泪意涌出,又急忙忍住,“我都听祖母安排。”
沈妆儿将这话收在耳里,也是捏了捏眉心,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抱着双双进了婚房。
虽说婚事有些许不如意之处,大抵还是顺顺利利,热热闹闹的,尤其那杨三郎比想象中要出色,虽是习武出身,文才也不错,一路通关过了前院秀才们的考较,冲到了喜房前,又当众吟了一首催妆词,末了,将沈玫儿牵出来时,还憨实一问,
“夫人,我这两月日日习书,苦读诗词,今日没给你丢脸吧?”
今日是杨三郎大喜,喜色不加掩饰从眼底溢出来,天气燥热,担心沈玫儿累着,干脆打横将人抱起送入花轿。
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沈妆儿一手牵着双双,一手拉着弟弟沈藤,渐渐笑出了泪,有这么贴心的夫君,哪怕有些坎坷荆棘,也无伤大雅。
毕竟,往后这一生哪,有人风雨兼程,有人勠力同心。
唯独曹氏看在眼里,忧在心里,晚上家宴时,偷偷与沈妆儿道,
“我呀不担心别的,就担心那傻小子没个轻重,伤了玫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妆儿一听便明白,掩嘴低低一笑。
等到回门那一日,曹氏果然托沈妆儿去打听这桩事,
“玫儿的性子我了解,又倔又要强,我若问她,她定没一句真话给我。”
沈妆儿担此大任,也不敢马虎,新婚夫妇一同进来见礼时,她便细细打量沈玫儿,穿了一件银红的薄褙,一条粉白的马面裙,梳着妇人髻,面颊红彤彤的,含着几分羞色,仿佛少了闺阁时的盛气,变得有些腼腆依人。
杨三郎拜过长辈,便由着沈慕带着去前院喝酒,沈茴与沈藤两兄弟亦簇拥左右。
沈妆儿趁着机会将其他
妹妹们遣走,拉着沈玫儿一路往她闺阁走,先问了广宁伯夫人的病情,
“婆母待我很好,病竟也好了些,还说我是她的福星”
“这就好”沈妆儿又话闲几句,待入了西侧的梅园里,园内一片清寂,四下无人,方悄悄扯了扯她衣袖,问道,“好姐姐,告诉我,姐夫待你如何?”
对上沈妆儿揶揄的眼神,沈玫儿脸躁得红扑扑的,羞地垂下眸,咬唇道,“挺好的”
园子里的海棠已谢,芍药却开得正艳,似有似无的清香在一草一木中流转。
“那洞房夜没伤着你吧”沈妆儿凑近了些问,虽与朱谦夫妻两载有余,问起房中事,也有几分赧色。
沈玫儿微吃了一惊,愣愣看着沈妆儿,见沈妆儿抿着唇快要笑出来,气得锤她胳膊肘,“是不是我娘差你问的?她也不害躁,竟问这种事!”
沈妆儿被她追着绕一株枯梅转,笑声喧叠,没入花香里,“我问一句怎么了?你家三郎毛毛躁躁的,我们自然替你担心”
沈玫儿越发急了,懊恼地跺着脚,想起新婚夜他的慎重与怜惜,竟是脱口而出,“他没有毛毛躁躁!”
沈妆儿闻言从树后探出半个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雪眸,“哟,这才成婚几日,便这般维护他,看来是处处都好”
都是成婚的少妇,言语间便少了几分忌讳。
沈玫儿到底是新妇,比不得沈妆儿脸皮厚,扑过去捉住她胳膊,狠道,
“那你呢,你家王爷离开这么久了,你可想他?”
沈妆儿闻言身子一震,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住了,想吗,再也没了以前那望穿秋水的相思,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希望他平安归来。
抬眸,碧空如洗,一只孤雁从苍穹一滑而过,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她近来日日惫懒,琢磨着店铺营收,归宁这几日,更是将朱谦忘到九霄云外去,昨日待在三房,查验沈藤功课,翻阅三房账册,又拿了一叠银票给丁姨娘,嘱咐她照看好三房。
里里外外的人都考虑到了,竟是忘了去问,朱谦在边关好不好?
沈玫儿见沈妆儿眸眼怔怔的,只当她害羞,俏皮地捏了捏她鼻尖,
“瞧,想他了吧”
沈妆儿怔忡了片刻,未与她分辨,收起了玩笑心思,
“好了,等你回门,实则是有事交代你。”
“我已请到太医院同知马渔,此人擅治肺咳之症,明日他会上门,你不可怠慢了”细细嘱咐了一番,
沈玫儿思及婆母的病,也是忧在心中,神色郑重,“妆儿,你这般处处为我着想,叫我如何生受?”
“你呀,将自己照顾好,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我便高兴了。”
傍晚在沈家用了晚膳,拜别长辈,踩着夕阳余晖回了王府。
原是径直去后院,踟蹰片刻,来到前院唤来温宁,
“温长史,王爷军演进行得如何了?”
温宁等这句话快等出毛病来了,朱谦临走前吩咐,沈妆儿不问,不许他主动献殷勤,他不知何故,却还是照办,终于等到沈妆儿亲询,倒豆子似的,禀报于她。
“这场讲武比试共有十来个项目,不仅蒙兀,就连西面的帖木儿国,东北的女真族,一齐派了人参与,场面好不壮观,如此,军演的压力也越发大了,昌王见事情超出掌控,便将咱们王爷顶在前面,万一在敌营面前丢了脸,咱们王爷吃不了兜着走!”
沈妆儿闻言也知情况不妙,她只能帮着他防备昌王与朱珂,至于抗御外侮,还得靠朱谦自己。前世边关数次告危,都是朱谦力挽狂澜,这个男人对她虽不上心,在军事上却甚有天赋,几乎战无不胜。
军演是他自个儿折腾出来的事,必有应对之法。
“军演什么时候开始?”
“前日便开始了,持续到七月底。”
差不多要耗时一个月。
还早着。
沈妆儿回到后院,隽娘将新鲜采下的莲蓬剥了递给她吃,沈妆儿尝了几个,清甜可口,不觉吃了一小盘,不一会,听雨又洗了一盘菱角,用剪刀绞开,拨开白花花的肉塞入沈妆儿嘴里。
婢子们绣花扑蝶,沈妆儿画画读书,日子便这么一天天消磨过去,眨眼便到了七月底。
一场雨落下来,送走了暑气,洒下一片清凉,秋意猝不及防落在指尖。
湖风湿润,天心阁已渐生冷意,容容怕沈妆儿身子受不住,建议她搬回凌松堂。
在天心阁住了数月,再回到凌松堂一时还不太适应,抬了一张罗汉床在廊芜下闷坐了半晌,忽见听雨打院外奔上台阶,急急朝她跑来,
“王妃,沈府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咱们二小姐诊出了喜脉”
沈妆儿一听,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玫儿这么快就怀上了?”
这才成婚一个月呢。
喜色爬上心头,“快些去开库房,送些人参燕窝等补品过去”
听雨脚步在她跟前打止,笑盈盈纳了个福,入内拿了钥匙转身去了库房。
沈妆儿倚着廊柱,张望听雨轻快的背影,心头渐渐蒙上一层空落。
旁人怀孩子怎么这么顺利呢?
这才成婚一个月呢,这么说,孩子很可能便是洞房怀上的
不可避免滋生些许艳羡。
留荷在一旁看穿她的心思,上前搀着她坐下,“王妃,咱们王爷兴许快要回来了”
沈妆儿心里空空落落的,勉强挤出一丝笑。
前世是在九月初七这一日确认孕像的,离着日子只剩下一个多月,也不知孩子能不能如期到来,不免又想起灵远大师的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心中陡生几分信念,孩子一定会重新寻到她这个母亲。
咽下满腔的涩意,轻轻眨了眨长睫,望向洗净的明空,露出笑来,在内心笃定道,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梦里她仿若一叶扁舟,在黝黑的大海上浮浮沉沉。
水漫过她的鼻梁,一阵窒息。
恍若有什么东西撬开了她的舌尖,她细细的呜咽,呼吸均被夺走,有尖物扎在她细软的肌肤,疼得她睁开了眼,一具高大的身子撑在她上方,夜太暗,那身影太沉太沉,窗外不知何时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一点点叩在她心尖,渐渐将她拉回了神。
男人轮廓深邃,下颌的胡渣清晰可辨,眼神幽黯,如漆黑的渊深不见底。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强烈地想要灌入她肺腑,钻进她四肢五骸。
沈妆儿发懵地盯着他,那张略有些干涸的嘴,上下翕动,
“妆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