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我不愿意。”他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萤,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她不禁微微一怔,他的手指是温暖的,有力的,但他的话语中,有几分淡淡的无奈:“阿萤,将来你我必然是要成亲的,如果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朝野上下,绝不能容许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到了彼时,你我又如何自处?如果我为秦王,辅佐太孙,终有一日,我是可以辞去王爵,回牢兰关去戍边,那时候,你我何等的逍遥快活。便是我不回去牢兰关,跟你回去营州,也是一样逍遥,等到将来远离朝中,远离纷争,那不好吗?”
他语气极为诚恳,她听在耳中,也不禁有几分感动,只是默不作声,过了片刻之后,说道:“倘若有一日,朝中令你来征灭定胜军,杀了我,杀了我阿爹,你会如何?”
他怔了一怔,说道:“阿萤,我是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
“在相识之初,你和我,就因为该当救一人,还是当救天下,有过争执。”她说道,“如今也不说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你刚才说到,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倚仗的是什么?倚仗的是自己是战功赫赫的秦王。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所爱。”她抬起马鞭,指了指遥远的虚空:“秦王纛旗,为统帅之旗,三军见之,莫不听令。天下所有的州县粮草,皆可调给,天下所有的州县官吏,都可以杀之。这就是权力。你可以不听朝中之令,是因为你手握权力,手握权力之人,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而东宫,不,不仅仅是东宫,不论谁为天子,都是容不下这样一个秦王的。”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哪怕你真的称心如愿,辅佐太孙平安长大,等到太孙登基,你以为你可以平安回到牢兰关吗?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因为你还活着,还拥有这样无上的权力,而不得安枕?”
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阿萤,玄泽还年幼,所以我才想好好地延请名师,教导他,辅佐他,这就像从小养一棵树,好生照料,它就会长得笔直。阿萤,现在一切都未有定数,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一旦有了定数,此事就晚了啊。”她说道:“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我自然是想过的,而且想过百遍千遍,跟你一起回牢兰关去,生几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等逍遥自在,或是回营州去,春天在开满杏花的山谷里,带着孩子们放纸鸢、骑马,这些种种我想一想,就觉得心中喜乐。但是,不是我想,就能那样的啊。”她话语中满是怅惆,也满是恳切:“你是天子的儿子,我是崔倚的女儿,你刚才说,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那么朝中难道就能容下秦王妃手握定胜军吗?阿爹总有一天会老……”她眼中依稀一闪,似有泪光:“会病……会离我而去,到了那时候,定胜军可能就是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倚仗了。你不愿意做太子,难道抛弃权力,就可以保全我,保全定胜军了吗?”
李嶷一时无言以对,太阳渐渐落山了,风吹过林木萧萧,不知何处有一只鸟儿,偶尔鸣叫一两声。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阿萤,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请父皇立玄泽为太子,他年纪幼小,等他长大之后,甚至继位亲政之后,这些事,才会被朝臣们提出来,这中间,说不好会有十几年,甚至,二十年,这么长的时日,咱们总能想出办法的。”
她说道:“你就是不愿意做太子?”
他点了点头:“我不仅不想做太子,我也不想做天子,我就想将来去戍守边疆,成为卫、霍那样,拱卫疆土的一代名将。”
她慢慢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说别的话。
萧真人听说他们二人来访,亲自迎了出来。天色已晚,清云观中皆已经点灯,萧真人将他们迎入内室,听说太孙还朝之事,萧真人不由得脸色微变,说道:“那应该不是真的玄泽。”
李嶷心下了然,便想劝说萧真人,让真正的李玄泽随自己返京,崔琳在山下就探得他心意,知他与自己意见相左,此时也不便再听下去,便起身道:“真人,我还没有来过清云观,想要去参游一番。”
萧真人会意,就唤过自己从前的心腹女官锦娘,命她陪伴崔琳。锦娘也早就作道家装束,陪着崔琳,往前殿慢慢行来。山中风大,吹得锦娘提着的一盏灯笼忽明忽暗,走了不太远,忽然一阵山风,竟将灯笼给吹灭了,锦娘不免心中发急,崔琳却道:“无妨,你去重新取了火来,我在这里等你。”锦娘道:“这山里怪黑的,我是走惯这里各处的人,何校尉一个人在这里等,难道不害怕吗?”她还是按照从前,在宫里养伤时的称呼,将崔琳唤作何校尉,崔琳不由笑道:“当真无妨,你去吧。”锦娘知道她素日在军中,与其他女子不同,便也就转身取火去了。
恰好那小径旁有块山石,突出来一块,正可小坐,崔琳便在山石上坐下,其时山风阵阵,吹得松涛如雷,又好似波涛涌动,举目望去,极高极远一轮山月,却是清辉泠泠,如水银,如轻纱,笼罩着这山峦。
山高月小,风声如涛,她坐了片刻,只觉胸襟为之一涤,又因为月色实在是可喜,照得山间清清楚楚,便起身又朝小径深处走去,转过一片松林,忽然只闻溪水潺潺,有一条瀑布,飞花溅玉,她静静看了半晌,又往前走,却沿着溪水,有一个清幽的小潭,潭水如镜,正映着一轮山月,越发显得雅静,潭中石子都在月色下,历历可数。潭边又有一棵大松树,足足有几十丈高,粗围得两三个人怀抱,直入云霄。她仰头望去,只觉得如果攀上这棵树,只怕连月亮都触手可得了,然而小潭中的月亮,却真的是触手可得,她蹲下来,试了试那潭水,却是看着清浅,实则很深,因为潭水冰寒彻骨。
此处虽然景致绝佳,但她怕锦娘折返寻不到自己,逗留片刻也就沿着小径重新走回适才的山石处,果然锦娘早已经点了灯来,在四周寻过她好几遍,一见着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说道:“这里山路险狭,若是校尉不回来,我真真担心,只怕唤人来四处寻了。”
当下她仍旧提着灯笼,引着崔琳,从前殿山门,一一细说,崔琳是个不拜神佛的人,所以也就游历一番。等她们将这座清云观走了个七七八八,重新回到萧真人所居之地,刚进院门,只见李嶷站在檐下,似在负手看月。
她问他道:“事情了了?”
他点了点头,她也不问旁的话,只是说:“走吧?”
当下二人仍旧下山去,回到大部扎营之处,天已经近曙,他们这么多天都是同进同出,一起行路,但是等到了大营之外,她忽然叫住他:“十七郎。”
他不由转过头来看她,她还是面带微笑,但眼中掩不住淡淡的惆怅之色,她说道:“这里离洛阳很近,我就从这里,直接回洛阳去了。”
定胜军的大军行得慢,是由崔倚带着,慢慢行进,只怕距此还有好多天的路程,他也并没有挽留,只是道:“我派一队人护送你。”
“不必了。”虽然有过好多次分别,但没有任何一次分别,像今天这般伤感,她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很多事情似乎不一样了,就在他俩的那一番谈话之后,她就知道,他也知道。
他也并没有十分坚持,因为也知道她这一路也有人护卫,安全无虞。
他勒马站在原地,看着大营边上有一队人马悄悄地出来,护着她,掉转马头,朝另一条路飞驰而去。
露水下来了,打湿了草叶,也在树叶上结出晶莹透亮的水滴,最终缓缓滑落,落在他的肩上。他想起下山的时候,她忽然问他,愿不愿意听她唱歌,他自然是愿意的,于是她又唱起了那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她漫声唱着,声音在山林间缥缈如云,如雾,又像一只黄莺,婉转动听,如梦如幻,她继续唱下去,原来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阕,上次她并没有唱完,只听她轻唱:“四方,归来入阁户,蔷薇满院香。调墨知螺黛,画眉闲不足,春水碧栏杆,并肩画鸳鸯。”这首曲子的下阕本来极是甜蜜,但她的声音之中,却隐隐约约,仿佛有惆怅之意。
她唱完了之后,两人皆是沉默良久,过了片刻之后,他才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萤。”上次她唱这首小曲,还是在洛阳城外,太清宫中,但是今日与昔日,彼时与此时,可真是有了种种不同,令人唏嘘万千。
她笑了一笑,说道:“十七郎,你也唱一首歌给我听好不好?要不,就唱那首牢兰河水十八湾吧?”
他点了点头,正要唱给她听,她却忽然改了主意,说:“还是下次吧,等到下次相会之时,你再唱给我听。”
他有一刹那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说,但一转念想明白了,心里隐隐也忍不住有几分惆怅,下次再见,那又是何时呢?那时候还会有一轮明月,像现在这样照着山林,照着她清澈的眉眼吗?彼时此时,又是今夕何夕?
他伫马在路口,看着她被人马簇拥着,越驰越远,洛水分别,那时候虽然依依不舍,但心里还是满满的欢喜,尤其当他隔岸追上去,与她相约乐游原的时候。
他和她这一次,都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乐游原上的杏花,春天都已经快要过去了啊。
他在心里想。过了许久之后,她的身影终于小得如芥子一般,再也看不见了。又过了片刻,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大地,山林里鸟雀“啾啾”地醒来,清晨的露水早已经濡湿了他的衣袍,他从怀里取出一朵娇艳的花朵,经过大半夜的磋磨,花儿已经半蔫了,这朵花是还没有上山的时候,他趁她没留意,特意摘到的,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是想着,这朵花真好看,待会儿是要替她簪在她左边鬓角,还是右边鬓角呢?
小黑长嘶了一声,牵动了缰绳,似在催促他,他拍了拍小黑的脖子,拉过缰绳,大营里已经升起细白的炊烟,是该归营了。小黑有点迟疑,似乎对他不去追上小白这事困惑而不满,但是在缰绳的控制下,还是一步一步朝大营走去,一直都快走到营边了,小黑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哪里还有小白的身影。
秦王率大军凯旋,观者如堵,轰动京都,又献俘太庙,堂堂皇皇,钟鼓齐鸣,数十年来,未有如今日这般盛事。安坐于兴安门上的皇帝踌躇满志,甚是满意,在文武班列中,也颇有几名老臣忍不住热泪盈眶。
待献俘礼毕,秦王入朝的第一件事,却是韩畅护送来了真的太孙李玄泽,拆穿之前那个乃是假太孙,朝中上下哗然,秦王旋即奏请天子,立李玄泽为太子。这下不仅仅皇帝,连满朝文武都猝不及防,当下朝上便争执起来,因为从礼法上而言,李玄泽为先太子的长子,先太子与先帝几乎同时被孙贼所害,李玄泽为先太子唯一的血脉,曾被勤王之师遥尊为太孙,眼下确该立为太子。但另一些朝中官员则认为,先帝在位时李玄泽并未被册立为太孙,如今天子又已经登基,李玄泽不宜再立为太子,这种情形,从礼法而言,国朝也不是没有成例的,远的不说,悯太子薨后,仁宗继位,悯太子之子就并未被册立太子。
但奏请立李玄泽为太子的乃是秦王殿下,朝中文武,又不得不考量这位手握重兵,收复两京,匡扶社稷,几乎于国朝有鼎力之功的秦王殿下的立场,自然非同小可。
总之,朝中纷乱吵嚷了一连数日,也没吵出个结果来。倒是皇帝气极了,下旨先把假冒的那个李玄泽关在牢里,又要把送来假皇孙的那个内侍高选以十恶不赦之罪活活剐了,还要株连九族……
正在此时,崔倚忽然派人送来一封奏疏,这封奏疏便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令朝中又轰得哗然。
原来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拥兵十万的大将军崔倚,在奏疏之中,毫不客气地说,陛下遣人来询问臣,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齐王殿下,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臣问过小女,小女说既然要嫁人,那就要遵从自己的心意,要从陛下的皇子中自择一名为夫婿。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纵然万万没想到,连顾祄都觉得有几分狼狈,毕竟皇帝有心以崔氏女为齐王妃,他心中不以为然,所以才建议皇帝悄悄遣人去问问崔倚的意思,心想崔倚必然婉拒,此事自然就作罢。谁知道崔倚连皇帝都半点面子不给,且官场中默认的体面都不顾了,公然如此这般上奏,把这事挑明而且奏到了朝堂之上。
御史中丞宋新不由得勃然大怒,出列就问皇帝:“陛下当真遣人去问崔倚?”
皇帝虽然庸碌,但御史台不好惹,却是所有皇帝都深知的事,一时都有点赧然了,期期艾艾地说:“我……朕确实是派人去问了,没想到崔卿会公然上奏……”
这话说的,崔倚作为列土封疆的节度使,当然可以上奏。但宋新丝毫没理会皇帝话里的毛病,而是拱手一礼,凛然道:“崔倚身为臣子,竟出此狂悖之语,妄言要为其女自择皇子为婿,臣请治崔倚大不敬之罪,请陛下下旨申饬,并处夺爵。”
听御史这么说,文官行列里有人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崔倚此奏确实狂悖,皇帝悄悄派人去问,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齐王,其实处理得甚是得当,纵然不愿,私下回绝便是,竟然写了这样一封奏疏送到朝中来,还公然说,要从皇帝的儿子里挑一个作女婿……这……简直就是狂妄到了极点。但崔倚敢这么狂妄无礼,自然是有倚仗的,不就是因为他现在有定胜军十万,事实上割据一方,占据东都洛阳,朝中拿他无可奈何吗?如果皇帝真听了御史台的撺掇,下旨申饬,只怕马上就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果然,皇帝听闻御史竟然这么说,不由得也挺直了腰杆,说道:“对!这个崔倚,果然目中无人得很!他以为我们皇家是菜市吗?想挑就挑?”
一名文臣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奏道:“陛下,崔倚为卢龙节度使,割据数州,又占据东都,朝中上下本就忧心他权势过大,无人节制。陛下圣明,愿意选崔氏女为皇子妃,如今崔倚不过婉言相求为女儿择一皇子为婿,陛下不如应允!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收拢崔家兵权,实在是高明!”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不由点了点头,眉开眼笑道:“其实,朕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他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但是朕的儿子娶他的女儿,那是他们崔家无上的荣光,怎么还能主动上奏疏,说要自己挑一个呢?!”
又有臣子出列奏道:“陛下所言甚是!崔家如此无状,崔氏女怎堪为皇子妃?陛下绝不能应允!”
先前那文臣就道:“武人无状,固然鲁莽,也不失天真,陛下是君主,胸怀广阔,能容天下,崔家所为,陛下定然可以宽宥。”
“君为臣纲,天经地义!岂有臣子挑选皇子为婿的道理?!”
“你这是食古不化,不懂变通!”
……
大殿上顿时又吵嚷起来,“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其实这几日差不多都这样,曾受过先帝皇恩的老臣旧臣,都想立李玄泽为太子,自觉这是报答先帝显己忠义的时机,而皇帝从当初洛阳小朝廷带来的大部分臣子,自然觉得天子已经登基,李玄泽不宜再为太子,这可是争统的关键时刻,否则百年之后,天子岂不成了窃位的小人,这两拨官员在朝中人数相仿,吵闹不休,自然没完没了。
如今崔倚既然上奏说同意将女儿嫁给皇帝的儿子,对于对天子有拥立之功的新臣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只要崔倚的女儿嫁给了天子的儿子,那李玄泽自然就不能被立为太子了,至于崔倚的女儿要自己挑一个皇子,那有什么打紧,让她挑呗!反正不吃亏。
而李嶷自从听到这封奏疏的内容,就心情十分复杂,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事不关己。齐王起先是错愕,旋即就很快地掩饰起来,泰然自若,自从假太孙被揭破之后,齐王就处处小心起来,他没想到李嶷竟然会寻出一个真太孙来,倒白费了自己一番功夫,幸好高选被杀,不会有任何线索能追查到此事乃是自己暗中主使。倒是信王,心中大震,心想,万万没想到崔倚竟然愿意将女儿嫁给皇子,只可惜自己已经有王妃,可不论是崔氏女要嫁给齐王还是秦王,那对自己来说,可是一桩大大不利之事。就算自己顺利被立为太子,但不论是齐王或秦王竟有崔倚这样一个岳父,自己如何又能睡得安枕?
他本来心中甚是恼恨李嶷,觉得韩畅送所谓太孙回来,必为李嶷指使,存心是想阻拦自己登上储位。而且万一李嶷娶了崔氏女,将来必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他心下盘算,未免悒悒,只恨自己年长,竟早早娶妻生子,不然这崔氏女,必会选中自己,无他,自己乃是嫡长,她嫁过来,便是十拿九稳的太子妃了。
话说散朝之后,李嶷还没回到秦王府,谢长耳已经骑了快马半路迎上来,告诉他说:“殿下,桃子来了,说崔小姐约您乐游原上相会。”
李嶷不由得一怔,旋即掉转马头,策马驰上乐游原。
暮春四月,京中繁花早谢,乐游原上芳草萋萋,碧远连天,野芍药正当盛开,遍地粉白粉紫的小花,零零星星,点缀在长草之间,似还留得人间三分春意。
李嶷策马驰到原上,只见一棵大树,却是极大的一棵杏树,只不过此时早已经绿荫依稀,亭亭如盖,她就站在树下,似是在眺望远处原下的西长京,小白在一旁低头吃草,见他骑着小黑来,不由得长嘶一声,撒欢似的迎上两步。他跳下马,将缰绳随手一绕,搭在马鞍上,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小黑这才撒着蹄子过去,与小白挨挨挤挤,甚是亲热。
乐游原是高处,比西长京里素来要凉上几分,所以她仍旧穿着窄窄的春衫,她很少这般作女郎打扮,虽然没戴什么珠玉,但在暮春的艳阳下,她整个人便如同珠玉一般,熠熠发光。他看了她片刻,她也打量了他片刻,大概是刚下朝没来得及回府,他连朝服都没换,绛纱单衣肩袖上皆绣着盘龙与鹿,白纱中单,绛纱蔽膝,白袜乌靴,他身量极高,穿这一身,极是威武好看,又因为不是隆重的大朝会,所以没戴委貌冠,只束了发,用了金冠,插在束发中固定金冠的,正是自己送他的那支白玉簪。
她看了片刻,终于笑了一笑,唤了他一声:“十七郎。”停了片刻,却又问道:“你知道我让父亲上那道奏疏,是什么意思吗?”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道:“刚才不知道,现下我已经知道了。”
适才在朝中的时候,他确实有点拿不准她为何让崔倚上这样一道奏疏,虽然上次清云观外,山下一别,两人并没有再通过音讯,她不曾写信给他,他也不曾写信给她,这是两人分别最久的一次,虽然之前两人也常常分隔两地,相距千山万水,数月之久都见不上一面,但两个人总是会书信往来,有时候甚至一天一封,上一封信还没收到,已经写出了下一封信,纵然不得相见,但他并不觉得孤单,如同她就在自己身边。
但这次不一样,虽然她在洛阳,他在西长京,快马两三日可至,但仿佛就隔着万里山海,甚至,他常常觉得每天的时辰都变长了,每一天都长得像亘古至今,夜深人静时分,他也偶尔会想到她,阿萤在做什么呢?她一定也睡了吧。寂寂的更鼓在沉沉夜色中响起,是三更了,他总是翻个身,想把她忘在身后,但是在梦里,又总是想起她,想牵着她的手,低低地向她诉说别来的情形。
上次两个人虽然意见相左,不欢而别,但他心里还是有小小的希冀,尤其是在朝堂上看到崔倚的那封奏疏之后。
那一刻他心里的希冀变成了忐忑,然后又变成了窃喜,他以为她上这道奏疏,是婉拒齐王,是要选自己而嫁。
现在,他怅然开口道:“这道奏疏呈入朝中,如果是因为你想嫁给我,那今日你就不会约我相见了,你既然今日约我相见……”
那就是并不打算嫁给自己了,这半句话,他无法说出来,因为就在想到这半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痛楚,如同利刃穿过胸膛,原来如此啊,他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心如刀割,原来是如此的痛楚啊。
她面上也露出怅然之色,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从来就是这么聪明,而且,总是与自己心意相通。她想起自己执意要让父亲上这样一道奏疏的时候,父亲曾经问过自己:“阿萤,你会后悔吗?”
当时她答:“世事如同棋局,这天下,是最大的一局珍珑,我不会甘为棋子,我要做执棋的那个人。秦王既然甘为棋子,哪怕是逼,我也要将他逼成执棋的另一个人。”
皇帝派人来暗示,想要将自己赐婚齐王,朝中着实觊觎定胜军。齐王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一清二楚,信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颇能看出一二,将来皇帝的这两个儿子,迟早会兄弟阋墙。而李嶷偏执意立李玄泽为太子,朝中波诡云谲,她下了决心,要搅动风云,逼他不得不出面应子,逼他不得不看清这中间险恶。
但是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看见他眼里的痛楚与无措,她还是心下一软,但旋即,她硬起心肠,说道:“十七郎,父亲只我一个女儿,朝中派人探问,我不能不做此应对。”
他却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阿萤,你真的不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道:“十七郎,我嫁给你,此事就能解决吗?”
“当然。”他说得又快又急,“阿萤,从前我非常明白你,也总是觉得你做得是对的,你所思所虑,与我所思所虑,总是仿佛相似,我们两个总是可以想到一块儿去,但是阿萤,我现在不明白你了……”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心间又一阵酸楚:“你就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你离我,好像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她心中亦是怅然,是啊,自相识以来,他与她几乎都是心有灵犀,唯独这一次,如同参商不相见,如同山岳两茫茫。她说道:“十七郎,你说服萧真人,让韩将军奉太孙入朝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朝中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你无意于储位,你将名利视作浮云,但可惜了,这世间人心,不会都是如你这般。”
“那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又有什么干系?”他脱口道,“阿萤,我们这样的情分,你难道竟然要用婚姻之事,胁迫挟制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脸色都已经煞白,他十分失悔,但是她也只是轻轻吸了口气,过了片刻,方才道:“是又如何?”不等他解释,她已经十分干脆地说道:“我是崔倚的女儿,我们崔氏,有定胜军十万,如今据有平卢、范阳,乃至于河北、河南诸藩镇,更有东都洛阳。对朝廷来说,我们只怕比孙靖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朝中不过拿我崔家无可奈何罢了。但兵权煊赫如此,殿下想娶我为妻,难道我就要嫁给殿下吗?我难道不该剑指西长京,谋取这天下?”
他的脸更白了几分,说道:“阿萤,你说着违心的话。”若是她真意如此,她就不会劝崔倚与自己一同收复西长京,甚至,若是她真意如此,她绝不会拱手让出长州。
她不由冷笑:“你不也在说违心的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拿婚姻挟制你。”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倒是小黑与小白,吃着草越走越远,偶尔抬头嘶鸣一声。日头渐渐偏西,长草过膝,被风吹得“刷刷”轻响。
“阿爹问我会后悔吗?”她说道,“我其实也想问,阿爹后悔吗?为了我。”她话并没有说到十分,崔倚确实有机会逐鹿中原,但是她说她喜欢李嶷,要嫁给李嶷,崔倚自然另做打算。
“百姓着实太苦了,这天下也太苦了。”崔倚并没有说旁的,只道,“不能再打仗了。”
她说道:“那也不能任由昏君当道。”
如今的天子,是个糊涂小人,这是他们父女心知肚明之事,好在皇帝已经年过五旬,且从来病孱,但未来储君是何人,就变得异常重要。
她说道:“十七郎,李玄泽实在是年纪太幼小了,看不出资质好坏,且,若立他为储,信王与齐王焉能罢休?只怕将来会因储位再起纷争。”她说:“十七郎,百姓太苦了,这天下也太苦了,你忍心看这天下因为争储再起烽烟?”
他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立玄泽为太子,朝中旧臣顾念先太子之义,新臣将来辅佐太子长大,两全其美,新旧皆不会再有嫌隙。”他说道:“至于信王与齐王,有我在,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你日日夜夜保护太孙,你就能担保得了万无一失?如若如此,你是秦王,又手握兵权,你的兄长如果构陷你与太孙篡位谋朝,你如何自辩?如果你为了清白自释兵权,你又如何保得了太孙?”她说道:“就算你带着太孙回去牢兰关,你那糊涂父皇受人挑唆,一道圣旨下来,命你自裁,你是遵旨还是不遵旨?你陷入绝地,太孙难道还能保全?这一局珍珑我处处都替你谋算过,皆是死局。唯有你自己入主东宫,你才有活路。”
他说道:“阿萤,我不相信那是我唯一的活路。你将人心想得太险,太恶。”
“那殿下不妨等等看,说不定再过一些时日,殿下就会看到人心之险,人心之恶。”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怅然之色,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上那道奏疏的意思,一桃杀三士,何况十万定胜军,她就是要以自身为饵,引得信王与齐王相争,借此搅动这满朝风云。
他忍不住问出一句傻话:“阿萤,你喜欢我吗?”
她怅然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人,他很有本事,又非常聪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人,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和他大打出手,第二次见面,我就把他踹到井里去了,但我那时候,心里就喜欢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也不知道,喜欢别人会是什么滋味。但是我就知道,我喜欢他啊,不论他是牢兰关的十七郎,还是秦王殿下,不论他是贩夫走卒,还是皇孙太子,我就是喜欢他而已。”
他甚是苦恼:“阿萤,我也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殿下回去吧,再过些时日,也许殿下就明白了。”她说道,“不是秦王殿下想做牢兰关的十七郎,就可以回牢兰关做十七郎。而是秦王殿下,不能不做东宫太子。”
“那我再问你一句话。”他看着她,夕阳在她衣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她的眉眼,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长得多好看啊。其实同她一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喜欢她,哪怕她把他一脚踹到井里去了,他心里也只有欢喜,他不能不喜欢她,哪怕此时此刻,他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他终于问出那句话:“如果我不做太子,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嫁我?”
她的眉眼,在夕阳下笼着淡淡的金色,也笼着淡淡的哀愁,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从前的她,总是恣意飞扬,那样骄傲。但此刻,她灿若星辰的眸子注视着他,慢慢地说:“我若是说是呢?殿下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他看着她,心中痛楚万分,到了最后,只是说:“阿萤,你这样说,我心里不会好过的,我只是十分难过。”
打马回去的时候,他心下茫茫然,乐游原是京外游冶的胜地,有无数诗词歌赋,写到此处盛景,春花秋月,夏雨秋雪,各有题咏。
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虽然三岁小儿都知晓这诗,十分直白,但是多好啊,生机勃勃,曾经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野草一样,无人留意地活着,任人践踏,历经风霜,但是没关系,每到春来,自然会再次新生,这就是野草的韧性。
所以他喜欢乐游原,年幼无知的时候,这是快乐的游冶之地,他把心事,把痛楚,把欢乐,都藏在这里,及至稍稍年长,明白那些原上草的勃勃生机,他越发更喜欢这里。后来他遇上了她,与她相约将来天下平定,同游乐游原。那时候的他,只有满心满意的欢喜,觉得天高地阔,自己竟然在茫茫人海,可以遇见这样一个人,她就是稀世奇珍,是独一无二,是他心尖的血,是他眼中的瑰宝,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她与他相知相亲,她与他心心相印。这乐游原,就是他们至乐之地,将来等有了儿女,他与她也是要带着儿女,来这乐游原上踏青歌舞的。
只是……将来只怕不会有这样一日了,他每每思及,就觉得心中无限酸楚,在夕阳下,任由小黑载着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十分不情愿地想起,这乐游原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夕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乐游原上还有最后一分余晖。崔琳仍旧站在那棵树下,纹丝未动,风吹过她的衣袂,风里像有只手,在扯着她的衣袖。刚才他都已经驰出老远了,却有好几次回头,远远望着她,她知道他其实是盼着自己说句话,但她固执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动,更没有上马向他驰去。她知道只要自己朝他驰去,他马上就会掉转马头,朝她奔过来,远远就张开双臂,最后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令人贪恋,好像天地之间,旁的事物,只要他伸手一遮,都能替她挡在外头了。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慢慢走远,直到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小点儿。太阳落下去了,原上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暮色沉沉,风也越来越大,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终于黑了。
皇帝这个千秋节,过得十分窝心。
先是朝中关于到底立谁为太子争论个没完,然后是崔倚毫不客气,声称自己女儿要从皇子中自择一个为婿,文武为此又吵嚷个没完,然后是秦王病了,据说是未带从人,独自去乐游原游冶,逗留到黄昏之后才赶进城里,偏那日城门内有辆骡车翻了,这骡车载得满满一车油瓮,打翻了好些,路上都淌得是油,秦王至此,竟然马失前蹄,滑了一跤,竟摔得不轻。
皇帝初初认为这定然是像上次一样装病,然而秦王摔了一跤是切切实实的,起码胳膊腿上都破了好一大片皮肉,皇帝派去的太医看过之后进宫回奏,颇有几分忧心,认为这样大的伤口,近来天气又十分暖和,虽用了伤药,但只怕要不好。果然过了一日,秦王就发起高热来,他从小到大,都十分结实,别说生病了,连喷嚏都很少打一个。如今一病,当真病来如山倒,四五个太医轮流诊治,各种药方,外敷内服,一时忙乱。
幸得裴源处置完长州诸事,终于赶在千秋节前回到了西长京,闻说秦王病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取了家中秘制的伤药,匆匆到秦王府中来探望。
李嶷已经病了好几日,每日高热不退,伤处红肿,但精神尚好,裴源看过伤处,只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细问是如何摔的,李嶷轻描淡写,只说当时走神了。
裴源绝不肯信,说道:“别说你骑着自己的马,就是当初在牢兰关中,你套住一匹没有鞍子最烈的野马,也绝不会摔成这样。”他越想越怕,不禁脱口问:“是谁暗算了殿下?”
“没有谁,也没人暗算我。”李嶷有几分无精打采,说道,“就是一时走神了,自己摔的。”
裴源再难相信,狐疑地看着李嶷,他烧得颧骨发红,嘴上起了细白的碎皮,看着甚是憔悴,整个人也瘦了不少,不过短短数日,看着竟好似有几分脱相,可见真病得不轻。
裴源又去细问了几名太医,别人倒罢了,唯有范医正叹了口气,说道:“殿下合该病这一场。”又说了一些什么脾虚肝旺,忧虑太甚的废话,裴源都快被他糊弄过去了,等送了范医正出去,忽地想明白过来,不由得恨恨地顿足。
果然到了黄昏时分,李嶷又发起高烧,他懒进饮食,老鲍特意给他烤了羊肉,送来满满一盘子,他也一筷子都没动,忽听到窗外轻微一响,他心中不由得一喜,顾不得自己烧得浑身滚烫,披衣下床,走到窗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子。
却是裴源站在窗外,一见他开窗,便问他:“崔小姐给你写信了吗?”
李嶷听到一个崔字,就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啪”一声又将窗子关了,裴源却径直绕到门口进来,又问他:“你给崔小姐写信了吗?”
他不作声,回到榻上躺下,裴源呆了一呆,又问:“她上了那样的奏疏,难道不是为了嫁给你?”见李嶷不答,裴源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裴源一直觉得,何校尉会是自己最大的烦恼,但是谁知何校尉竟然是崔小姐!得知她真正身份的那一天,裴源只差要喜极而泣,他一直忧心忡忡,觉得李嶷这么死心塌地,只怕非何氏不娶,但何氏安以作秦王妃?依李嶷的脾气,如果天子强要拆散,只怕他立时就要顶撞天子,挂冠而去,带着何氏隐逸山林,从此不问世事。谁知道何氏并不是何氏,她是崔倚的独生女儿,这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裴源高兴地觉得长州的天真是蓝,云真是白,十七郎真是英明神武,一眼就看中了崔倚的女儿,这可真是,天赐良缘。尤其在快到西长京的时候,得知崔倚上了那样一封奏疏,他心道这不明摆着嘛,崔氏女不愿意嫁给齐王,要自择一皇子为婿,这是要嫁给咱家秦王殿下。
谁知道这一回来,竟然就五雷轰顶!他连前世不修都顾不上了,就在李嶷榻前坐下来,开始语重心长,劝李嶷道:“崔小姐绝看不上齐王,她一直是心悦你的,但女郎家面皮薄,总不好在奏疏中点名道姓地说,就要嫁给你,你快快跟陛下奏明了,让陛下遣使去向节度使赐婚。”
李嶷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滚烫,偏裴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他只觉得聒噪万分。他的手搭在榻上,那锦褥甚是温暖,想是自己体热高烧之故,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心想我都病成这样了,她都不肯来看一眼,那她是真的要弃我不顾了。
他知道自己此举十分幼稚,马蹄打滑的那一瞬间,他也确实走神了,但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挣扎,也没有闪避,只想痛快摔一跤也好,仿佛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令心上那种痛楚稍缓而已。
他把自己摔得这么狠,她都不来看他,她可真狠心啊。
裴源却仍在狐疑,说:“崔小姐怕是不知道殿下病了吧,我让人去给她传书。”
怎么会不知道呢?崔家不知道在京里有多少明哨暗探,朝野上下都知道秦王病了。
他伸手抓住了裴源的衣袖:“别去!”
没想到裴源却误会了,脱口说:“真的是她不愿意嫁你?”裴源匆匆低头,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急怒交加:“她怎么能如此?”
“不是。”李嶷稍微平静了一些,说道,“不怪她,是我不想娶她了。”
“扯谎。”裴源要跳起脚来,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副谁要敢拦着你娶她,你就要跟人拼命的架势,就算陛下下旨,只怕你都要抗旨,你怎么会不想娶她了?!”
“她是崔倚的女儿。”李嶷烧得浑身生疼,还要跟裴源说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但仍旧耐着性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
“胡说!”裴源都失态了,:“十七郎,你不用骗我,也不用骗自己,你怎么可能不想娶她,你一直都喜欢她,从刚认识她没多久的时候就喜欢,藏都藏不住,我当时就心想坏了,这女人只怕是你命里的劫数。”
他确实是在骗自己,但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骗自己是不得已,但还是得先骗一骗,尤其是烧得这般耳鸣眼花的时候,尤其是心里那层淡淡的怨恨与绝望浮起来的时候,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孩童,母亲早亡,他又为父亲不喜,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是的,其实只要她狠心抛下他,天地再大,其实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的。他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七零八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碎成齑粉,比死都还要难受。他也不想跟裴源争吵了,他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是我不想娶她了,就是如此而已。”
裴源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就像是忽然不认得他了,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好好养伤,十七郎,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不能病成这样子。”
李嶷其实觉得这时候病一场是正好的,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但他心里也清楚,再重的伤也会渐渐好起来,自己病得再久,她也是真的不会来看自己了。
裴源因此每日都来府中探望,李嶷大病了这么一场,到了千秋节前,还没有痊愈,但他终于叫人取了烧酒来,亲自将刀用火燎了,将伤处的腐肉烂肉都剜了去,再用烧酒洗刷伤处,虽然痛得锥心刺骨,但伤处终于渐渐不再红肿,慢慢也好了起来。
在皇帝千秋节前一夜,又出了一件大事。信王府忽然走水,信王略受了点轻伤,信王妃却不幸殒命,信王因此哭得不行,只口口声声结发夫妻,如摧心肝。当夜信王本歇在别处,闻说王妃殿中走火,信王连外裳都没顾得上穿,只着里衣,便去指挥众人救火,后来眼见火势太猛,抢救不及,信王就要冲进殿中去救妻,左右一时没拉住,差点让他冲进火场,后来殿宇烧塌架了,屋瓦掉下来砸中信王,他虽头破血流,还直呼王妃的小字,定要去相救,被左右奴仆生生架了出来,不然,只怕连信王都要在这天灾中送命。
皇帝早晨听说了此事。火势是已经救下去了,但半个信王府已经烧成了黑灰,又闻说信王妃殒了,他是老年人,未免有些不吉之感,但这天是千秋节,信王妃又是晚辈,不应冲撞,于是皇帝还是打迭起精神来,一面派人去慰问信王,一面又按礼制登含元殿接受百官的朝贺。本来这一天的下午及晚上,皆安排有宴乐,但皇帝没了玩乐的心思,就在赐宴群臣后,匆匆返回了西内。
李嶷犹未痊愈,还在府中养病,听说信王妃殒了,也不由吃了一惊。待得晌午赐宴结束之后,裴源也出宫到秦王府来,李嶷不由对他道:“信王府这事,有点古怪。”
裴源深以为然,说道:“京中常有走水之事,但王妃的院子,极是华丽轩畅,一时半会儿也烧不透,怎么一烧就塌了,令王妃殒命,这也太凑巧了些。”
李嶷想了想,说道“你不要惊动别人,就用我的令牌,去调动人手,好好查一查这件事。”他忧心忡忡,另有疑虑,因为李玄泽归来之后,盖因名分未定,并没有居住宫中。倒是韩畅因为护卫太孙有功,被擢为渤海县侯,并赐了一处宅院,这处宅院距离宫门不远,韩畅仍旧奉李玄泽住在这宅中,以方便照拂。这宅院既然距离宫中不远,自然离信王府也很近。
他又令裴源多派些人手,交与韩畅,暗中护卫李玄泽。种种不一而足。
裴源狠下力气探查了一些时日,等到信王妃大殓的时候,终于查到了真相。原来信王妃确实死得有蹊跷,她院中不是走水,而是被人故意纵火。纵火之人十分狡猾,怕堆砌柴木油脂留下痕迹,就在王妃所居后殿库房中,堆满了绫罗绸缎,作为助燃之物,这些绫罗绸缎点燃之后,便轰然而燃,再难一救,很快就烧穿了屋顶。
幕后主使之人,不问可知。
李嶷只觉得浑身冰冷,信王为什么要杀信王妃……他不愿意去想那个原因,虽然明明知道,就是那个原因,因为崔倚说,崔琳要自择一皇子为婿。
她果然一猜即中,就如同她说的,这世间人心险恶,非他所能想象。
李嶷又痛又悔,信王妃何其无辜,他不顾裴源的阻止,坚持要将人证物证,亲自去呈于御前。
裴源苦苦相劝:“殿下,不为旁的着想,只想一样,信王居长,又与殿下素有龃龉,立储之事,朝中已是暗流汹涌,信王衔恨殿下已久,此时出面,不吝于瓜田李下,说不定反令信王借此逃脱罚责。”
李嶷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正沉吟间,裴源又道:“此时不过欲彰信王之恶,请殿下放心,自有法子将种种证物呈于朝中。”
李嶷这才点一点头,裴源也在心里松了口气,他早就与裴湛商量过了,务必劝得秦王不要出面,至于旁的,不就是找个人将信王的恶行揭发出来,这对于世代为官、人脉极广的裴家来说,可再容易不过了。
窗前最后一丛芍药花也谢了,不远处搭的格栅架子上,爬着一架蔷薇,不知有几十几百朵蔷薇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满院都是蔷薇淡淡的清香。洛阳城的午后,暖阳已经晒得窗纱里透进来一分暑意。崔琳拿着小折刀,正在拆看京里刚送来的密报。
桃子拿着一碟点心走进来,递给她尝,见她在拆看密报,便问道:“秦王病好了吗?”
崔琳并没有作答,桃子又说:“活该,他骑着高头大马,这下子摔得,哼,够他受的。”
崔琳仍旧不说话,等看完了密报,拿了碟子里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方才说道:“有力气在朝堂中争吵,那必然是伤全好了。”
桃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伤一好就回朝中吵架?这个秦王,真是……没救了。”
真的没救了,桃子在心中暗暗腹诽,谢长耳给她寄过三四回信了,秦王却连半句话都没捎来。谢长耳跟她说秦王病得死去活来,她才不信呢,就算病得死去活来,就不知道写封信来吗?自己把信递到校尉……哦不,小姐面前,难道小姐会不看吗?等小姐看完,没准她就会回信呢……或者立时动身去看他,哼,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小算盘,骑马都能把自己摔成那样,不就是希望小姐去看一看他吗?
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崔琳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叹什么气?”
桃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所以叹口气。”
崔琳不说话了,又随手将密报理一理,桃子没话找话:“秦王在朝中跟谁吵架?为什么吵架?”
因为有人出首,于是御史将信王杀害信王妃的人证物证都呈于朝堂,这下子当然朝野哗然,皇帝坚信儿子是无辜的,信王又痛哭流涕,坚决不承认,口口声声自己被小人构陷。皇帝私下召见顾祄,说能不能令证人改口供,承认是证人纵火烧杀了王妃,之前不过攀污信王,就此了结。顾祄自然为难,说道:“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要证人改口供,实在是难,就算是能令证人改口供,前后这般,又如何能堵得天下悠悠之口?”
一番话说得皇帝哑口无言,但信王素来是自己倚重的长子,总不能真治他的罪。幸好信王的亲信杨鸫急中生智,还真找出来一个替死鬼,原是信王府中的管家,杨鸫作主花了重金安置了那人全家,那人便出来顶罪,承认是自己被王妃薄待,因此怀恨在心,纵火烧杀了王妃。
这下皇帝松了口气,打算好好抚慰信王,再杀了这刁奴,不想秦王听闻,顾不得伤势未愈,径直入朝,就在大殿下直斥此为欺君之罪,非说是信王买通那管家顶罪,还把那管家家眷都扣了,逼问之下,那顶罪的管家吓得顿时就如实招供。
这下子连皇帝都回护不了信王,只得把那顶罪之人也杀了,令信王迁为安阳王,又罚俸三年,并令信王在府幽居不出。
这般处置,李嶷觉得太过轻微,奈何信王妃娘家已经被信王花重金安抚,毕竟那才是真正的苦主,王妃娘家都不肯再追究,李嶷也无可奈何。这一场闹剧,才就此罢休。然而李嶷如此,信王……哦不,安阳王李峻自然恨他入骨。
“裴源都劝不住他?”桃子不禁问。
“犟驴脾气,我都劝不住,何况裴源。”崔琳淡淡地道,“活该他总要吃一次大亏,才知道不该如此。”
桃子不由得道:“你好像还是挺忧心他的。”
崔琳并没有作声。午后长风寂寂,她其实经常会想起他,尤其是得知他病了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得去看他,不然只怕……
她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点怨恨的,因为一直以来,他总以为,她比他凉薄一分,哪怕明明知道她确实是心悦他的,大约是因为小时候种种境遇的缘故,他总是略有一点点忐忑,仿佛患得患失。
从前公子在的时候,他就如此,但掩饰得极好,她从来都知道,只不过绝不会说破罢了。
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一回也说了傻话,说:“阿萤,同样是喜欢,我喜欢你,总比你喜欢我要多一分。”
其实她心里知道,并不是的,她喜欢他,甚至比他喜欢她还要多一分。他心里有怨,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呢?就比如现在,难道就因为不愿意为太子,就宁可不娶她,将她就此抛却吗?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会从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楚,就真的这么狠心吗?明明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不再喜欢他,他把他自己摔成那样,不也正是在逼迫她吗?自己如果去了,他必然会拉着她的手,恳求她回心转意,不要再与他执意起生分。
那时候她一定会心软的,所以她绝不肯去。
芍药花都谢了,蔷薇花都开了,恼人的春天都要过去了,但是他还没有回心转意,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