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威声肃穆,围观群众静默片刻,随即沸腾,争相抢送。
贺灵朝控马随人流慢行,路过被他吓得跌倒在地连连告饶的闲汉,并不理会,只俯身拔出插在妆奁上的匕首。
反应过来要当冤大头的贺驹追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娘皮!贺家凭什么替你掏赏,都别搬了!搬了也没有赏!”
卫士们调转队列随他离去,把贺三老爷挡在了原地。
出了街,马队避开人流,捡人少的地方走。
行过烟柳斜桥,两旁秦楼楚馆林立,恰到开门迎客的时辰。
贺灵朝打马向前,忽地空中一小事物袭来,他抬手抓住,却是一方染了桃花香的锦帕。
偏头望去,章台之上,绿绮窗前,有云鬓花颜的美人向她招手,俏声喊道:“小公子,把面具摘了呀!”
他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美人不由得可惜,痴痴望着人影渐行渐远。
“浣声姑娘叫谁摘面具呢?”身后有慵懒的声音叫她。
她回身,蹙着眉道:“有一骑着枣红马的公子,侧颜极其俊俏,只可惜戴着面具遮了半边脸,看不得全貌。”
另一道声音响起:“半边面具?”
原本热闹的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浣声不解,正欲走向桌边饮酒的少年,就见他猛地站起,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去。
“贺公子他……”
见美人欲泣,先前问她的少年倚在美人榻上,招她近前来:“不关你的事,他尿急。”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玩六博棋的少年们皆毫不客气地笑了。
一个说:“双楼这话说得妙,把长期与贺灵朝都给损了。”
另一个道:“总归都是他贺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来。”
“谁说的?贺大帅早分家自立,与主家不和已久。我看啊,长期多半是因为下午贺家的事儿去找贺灵朝算账了。”
“我只听闻贺大帅近十年不曾回遥陵,具体却不甚清楚。”
“你竟不知……”
陆重听着他们说话,让浣声给自己捏肩,阖上眼打了个哈欠。
贺眠是否去找贺灵朝他不清楚,贺大帅与家族决裂之事当年却是闹得沸沸扬扬,宣京士族无人不晓。
人皆道贺易津无情无义,数典忘祖,却鲜有人知其中隐情。
话本里皆是高官将领勾结,吃空饷,喝兵血。西北军倒好,朝廷明摆着打压,主帅赔了裤子也要给兵倒贴。
他蓦地想起五六年前宫宴上的小郡主,睁开眼,捏住眼前花魁的下巴,仔细打量。
“你觉得她好看?”
花魁不明就里,但明白说的是谁,艰难地点点头。
陆重勾起嘴角:“那你觉得你和她,谁更好看?”
浣声微微睁大了眼。
时下有不少人好南风,莫非……
“哈哈哈哈哈。”他笑出了一滴眼泪:“逗你玩儿呢,她是女的。”
再说那头,贺灵朝径自出了镇,直奔镇外十里的山谷。
夜色沉坠,月华如水。
他已五年不曾来此,路线却仍熟稔于胸,马蹄踏着一路清光,停在谷中一座坟茔前。
坟墓修砌得朴素,只有野花野草为伴。碑上刻着:爱妻谢如星之墓。
他翻身下马,于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娘,灵朝来得急,未带你喜欢的花与酒,下次再给您补上。”
“爹和我都好,您不必担心。”
长天旷谷里,回应他的只有风与虫鸣。
他不能久留,说罢便起身,再度疾驰回遥陵东岸。
晓月轩里灯火通明。
整个底层都堆叠满了箱笼屉奁,数十名身着统一褐色短打的伙计正在分类清点。
贺灵朝让卫士们下去歇息,禁卫头领犹豫片刻,被两个亲卫揽着肩膀拖去了对面的客栈。
他一人上了二楼。
二楼宽阔,用屏风与绿植隔出了十来雅间,却只有一间下了帘子。
有着白衣的青年男子等在外面,替她撩起珠帘。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倚着窗背对她,一头黑发如瀑流泻。
“柳大小姐。”他向着背影抱拳道。
那人回身,一袭织烟锦的轻薄大袖衫,胸前雪肤半露。手里擎着一杆赤金雕花的烟杆,红唇微张缓缓呼出烟雾,模糊了面容。
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停业一天,我可损失了不少银子。”
“多谢大小姐愿意帮忙。”贺灵朝囊中空空,只得厚着脸皮道谢。
柳逾言再吸一口烟,一面向他走来,一面偏头吐雾,散着发,裙摆铺地,身姿摇曳婀娜。
端得是风情万种。
许是熏着过多的银丝碳,哪怕窗扇大开,自黍水上涌来的冷风也吹不散一室灯火旖旎。
贺灵朝只觉先前惊鸿一面的青楼红姐儿,也不及这位大小姐半分。
“我不需要你道谢。”柳逾言走到他面前,旱烟杆子点上他的胸口:“只要秦甘路今年也能容柳氏商队经行就好。”
他后退半步:“那是自然。”
柳逾言回身,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渐渐被云雾笼罩。
清点需要时间,贺灵朝便在她下首端正坐下,静静等待。
柳大小姐一锅烟吸尽,随手搁了烟杆,才仿佛刚想起似的,突然出声问:“你爹可还好?”
后者一惊,顿了顿,才答道:“很好,身体精神都好。”
对方闭着目,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时辰后,白衣男子进来给柳逾言递上一叠册子,然后站到她边上。
“滚。”柳逾言淡淡道,直接翻到册子最后扫了一眼,然后把册子递给贺灵朝,“十九万三千八百一十四两,我给你凑个整,合二十万。”
贺灵朝接过,也略略一翻,便放于几上,起身抱拳:“该说的还是要说。灵朝代我和父亲,多谢大小姐。”
“嗯,下个月送到。”柳逾言撑着额头,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出门见刚刚被呵斥的青年男子仍然守在外面,不由多看了一眼。
男子极其敏锐,向她行了一礼,温言道:“郡主慢走。”
贺灵朝回到客栈,在灯下写了一封信。
二更已过,万籁俱寂。他取下面具,推开窗,跃了出去。
第三日清晨。
压抑许久的贺氏祖宅前,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锲而不舍地扣响大门。
门房不耐烦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他双手攥着行囊的背带,睫毛扑着晨光,似有些羞涩,轻声说:“我娘让我来这里找我爹,他叫贺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