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柳娘

柳娘不像别的姨母那样，并不常常以一种复杂而怜悯的目光看他。

她时常笑，有些笑是面对客人的，那笑容是人皮面具，累赘似的黏在她面无表情的的脸上。偶尔风风火火，脸上来不及带什么表情的走着、吩咐着，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他，就停下来，绽开一个发自心底的笑，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去读书。

靠得近时，阿灵能窥见她眼角的细纹，大约是面具带来的疲惫死死的扒住了她原本的皮肤。所以他不让她多费心，他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甚至有可能成为权贵的虎视眈眈之物。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被锁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日没夜的看书，客人少时才被允许出去。母亲元姬，也就是旁人口中的“离桃”，很少在意他。也许也并不是不在意，她只是坠入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漩涡里，再没有闲心在意别人了。元姬多数时候叫他去习舞，学一种她家乡的舞蹈。如果跳错了，就会被一条细细的链子抽打，落下星星点点连成条状的疤痕，在背上，脚踝上。然后那女人便抱着他哭。

阿灵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是他刚出生时的事情了。柳娘说那时他母亲并不像现在这样。取这个灵字，大约是希望他灵动而美好吧，柳娘说，这是他母亲知晓的为数不多的汉字。但后来他读书读多了，才知道灵字亦有乱而不损之意，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柳娘本不想再让元姬与他相处，但被兰生拦下来了。他仍然记得兰生姨母那声叹息，轻轻的，湮没进屋子里刺鼻的熏香里。

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去岁，是建庆十七年的一个冬夜里，正是汀兰轩一天之内最繁忙的时候。阿灵刚刚跳完一支舞，从母亲房里恍惚的走出来。他刚刚受了母亲的抽打，生理性疼痛溢出的眼泪嵌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被风化成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的痕迹。

新鲜的伤口叠着旧伤被布衣摩擦着，也许布线和伤口已经严丝合缝的缠在一起了，如果不去处理，大概明天就会长在一起了吧。

但阿灵不太想管了。他没有顾及母亲泪眼婆娑的面庞，顶着正月的寒风，跑出了汀兰轩。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人，听到了几声咒骂。但他只有五岁，太矮也太小了，只能在那些毛茸茸的裘衣间穿过去。

他只穿了单衣，慌忙的跑出了这座流光溢彩的楼阁，又慢下脚步不知向何处去，于是只立在京城宽阔的路旁。路人都行色匆匆，刚落了一场雪，今夜是晴夜，月光落在雪光上，照得天光似乍亮，映幕集疑沙。自有意识起，夜晚在阿灵印象里总是嘈杂的，此刻是难得的寂静，他就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望着远处的星幕，瘦小的身影黏在被踩的污浊的雪面上。

但他被拖到巷子里了。

两个醉汉笑得满脸横肉，嘴里咕咕囔囔，嚷着一些话，那话很像在汀兰轩听到的只言片语，此刻连成句子，让阿灵又听不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