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赵正华
赵正华的办公室阳光明媚,大大的落地窗俯瞰着城市中心,但此刻的他却无心看风景。
他办公桌的对面,乔婉杭左手撑着下巴,倚在沙发扶手上,右手做了一个“三”的手势,笑着问赵正华:“你三我七,怎么样?现在这个比例是不是听起来很诱人了?”
她笑起来的眼睛细长,给人自信洒脱之感,但细看又像蛇蝎美人一般。之前说投入资金,想占股云威工程院70%,后来随着时局的变化,他又打算改成50%,到此刻,变成了30%。
赵正华拿着紫砂杯的手不停地发抖,想让她滚出去,却又没有力气,他突然挺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再低头一看,沙发上是空的,他做了一个梦而已。
电脑桌面是新浪科技版头条新闻:云威发布“玲珑”DPU,重新定义云端存储。他关掉了这条新闻。
这个时候,乔婉杭恐怕连30%都不会给他了,云威自从拿到智慧城市项目,俨然成为行业翘楚,未来可期。
他抚了抚额头,人算不如天算。
乔婉杭的那句话又萦绕在他耳边:我原谅一个人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打败他。
天真而又残忍。
门被推开了,李琢走进来说道:“冥思芯片公司的IPO申请被否了。”
“因为智慧城市项目?”赵正华拿起紫砂杯,放在嘴边刚要喝,又厌烦地放下了,梦里某个场景再次闪现在他脑海。
“这是过会的评估表。”李琢没有回答,而是把评估表递了上去,“也跟这几年的业绩有关。”
“这云威怎么出了一个又一个,咱们这么多年还是撬不开市场。”赵正华把评估表摔在桌子上。
“云威从1988年就开始了自主研发,熬了这么多年,也差不多要出来了。”李琢说道。
赵正华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也熬了小二十年了。”
“我们的投入远远不够。”李琢回答。
赵正华点了点评估表:“按照批复意见,一条一条改,明年接着申请。”
此时赵正华电话的红色小灯闪动,他接起来后听到秘书说:“云威的乔婉杭女士问您这周有没有时间和她共进晚餐。”
赵正华眉头一蹙,说道:“她想谈什么?”
“她没说,只说时间和地方都由您来定。”
“好。”赵正华一笑,挂了电话。
“这乔婉杭原来也会屈尊降贵?会是什么事呢?”赵正华挂了电话,问李琢。
“说不好,不过,他们肯定会借着智慧城市扩充版图的。”李琢斟酌着说,“谈合作吧。”
“合作?”赵正华冷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地说道,“她以前提过想买我们的冥思。”
他看向窗外的高楼,眼睛眯了眯,那天在云威年会最后一支舞曲,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李琢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诧,沉默几秒,又恢复平静,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想归想,国兴的市值是她二十倍不止,冥思的平台怎么说也比云威大,怎么可能舍大取小。”
“研发这一块还是要跟上啊,不然后劲不足。”赵正华眉间锁成两道深痕。
乔婉杭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颜亿盼正在门口等她,装束明丽,她穿着一件红色羊绒风衣,里面是驼色的毛衣,温柔又大气。这段时间,她不似之前那般意气风发,她过去心机虽深,但都好好地藏在那温暖宜人的笑容中,此刻笑容虽在,却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
“徐浩然最近没给你电话?”两人一同上了车后座,乔婉杭问道。
“没有了。”颜亿盼摇着头,眼神微微一黯,“……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做生意的,都是头顶上悬着各种刀子,资金链断了啊、政策限令啊、劳工纠纷啊、官司啊、网暴啊……可大家都在这些刀子下干活。”
“嗯,我懂。”颜亿盼淡淡地一笑。
“赵正华和Xtone走那么近,会不会知道起诉的事情?”乔婉杭又问了一句。
“我不确定,要跟他说吗?”
“你说呢?”
“他不知道就不说,要说了,接下去还怎么谈?”
“行,他以后要是知道了,你来灭火。”
“灭火不行,灭口可以。”颜亿盼说完,两人笑了起来。
前路朝西走的太阳染红了半边天,春暖花开,车在市区缓缓前行。
车开向了市区最大的森林公园,这一片周边没有高楼,古树倒是不少,绿茵、树影和阳光交错在路上,构成一幅印象派画作。
两人下了车,顺着旁边的红墙小道往里走,来到一个中式牌坊下,上面写着三个字:今朝会。
走进去后,里面一个穿着复古深衣的年轻男人在等着,颜亿盼说了“国兴”二字以后,对方便明了地在前引导。
这里借鉴了苏州园林的设计方式,院落景致随路径或隐或现,隐匿于绿植中的小桥流水把亭台楼阁区隔开来,每个院子和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似的各有千秋,不过不叫潇湘馆、怡红院、稻香村什么的,起的名字也古雅得让人难以记住。他们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迈过一座小桥,走过两个月洞门,经过的地方分别有:银河落九天、烽火扬州路、桃花笑春风。不同院子的植物也很有讲究,或有小瀑布,或是竹影,或是红枫,或是樱花。据说,里面每个院子一天就接待七桌,至少三个月前就得预定。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一扇黑色大门前,引他们过来的男人也不敲门,就直接退了出去,转身便见不着人影了。颜亿盼不知道是应该像古代女子那样叩响铁门环,还是像申冤的人一样去敲挂在外面的一面鼓。
“直接推就行。”乔婉杭在她身后说道。
颜亿盼用力一推,门很沉,但是双扇门被推开后,里面的景象倒是敞亮,一块奇石头刻着篆书“萧瑟处”。据说,这个地方是留给城中少数贵客专用的,旁人即便想订也订不到。
“贵客有请!”一个高亢而又喜庆的声音传来,颜亿盼试图寻找声音的出处,发现对面是个穿着汉服的美丽女子,正纳闷这女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尖锐,忽然看到左手边有只黑色的鸟,脸旁是黄色的羽毛,像画了大花脸一般,正歪着头也不知看哪里,动了动脑袋,又发出一声:“贵客有请!”
“有请,有请!”另一边一只绿油油的鹦鹉跟着喊道,脚踩在铁架子上,小步朝里头的方向挪动着。
颜亿盼看着这个觉得有趣,忍住了要逗鸟的冲动,跟在乔婉杭身后。旗袍美女走了过来,笑着说:“乔女士,您走这边。”
“那黑色的鸟是什么?”颜亿盼低声问旗袍美女。
“鹩哥。”美女小声说道。
“这鸟是什么时候来的?”乔婉杭问道。
“就今年春节,老板调教了一年才放这儿。”旗袍美女说道。
“你来过这里?”颜亿盼小声问乔婉杭。
“几年前来这里过了中秋。”
“家庭聚会啊。”
“嗯,我们家最后一个中秋。”
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乔婉杭淡然一笑,说:“晚上来的,除了个大圆月亮,什么也没见着,没有今天漂亮。”
“嗯,这里很美。”颜亿盼说道。
二人弯弯绕绕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亭台,女人走在前面带路,二人在后面跟着,耳边传来了一些好听的凄凄婉婉的歌声。
前方是一个圆形的木门,两人停下脚步,推开门,里面飘出一股淡淡的丁香花的香味,眼前繁花似锦,天边夺目的火烧云将这个小院落镀了一层金色。
一段唱词飘然而至:“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在院子的一侧,两个人都站了起来,一个是赵正华,身后一步左右的是李琢。
赵正华大步走上前,伸出了手。乔婉杭也伸出手,握了上去。
“再次见面,别来无恙啊。”赵正华声如洪钟,不知是不是受这环境影响,问候起来居然也文绉绉的了。
“跨越了整个冬季,你有没有想我啊,大伯。”乔婉杭的笑意从嘴角漾开了。
“哈哈哈,一直在想你啊。”赵正华听到乔婉杭叫他大伯,仰头大笑起来,手一抬,引着她到一个古旧的四方桌前朝着舞台的座位,说道,“请坐。”
四方桌子上有各色茶点,这个时间已经到了饭点,但没有上菜。桌子上带着浅色方碟上的茶点几乎分毫未动。
服务员将茶水撤了下来,换了新的茶壶,正要给赵正华倒茶,他接过茶壶,给乔婉杭倒了一杯茶。
他们二人对面坐着,颜亿盼和李琢也分坐在两面。
“这次资宁工厂出的那件事,一直没来得及给你道歉。”乔婉杭说道。
“你们解决得很好,我听说了,工厂还能正常开工,厉害。”赵正华举起了大拇指。
“你没有催我赔款,给了我宽限周期。”乔婉杭笑道。
“那是因为你们给了工厂宽限周期,我很欣赏这种做法,所以,我告诉财务,以你这边方便为主。”
乔婉杭抿嘴一笑,给了他一个抱拳的感谢,接着说道:“也是因为这样,我突然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商业伙伴。”
“哦?还有得谈?”赵正华饶有兴致地问道。
“大伯还想怎么谈?”乔婉杭低头喝了一口茶问道,“我都奉陪。”
赵正华眼睛眯了眯,李琢看着乔婉杭的眼中颇有戒备。
台上已经开始唱《闹天宫》了,音色昂扬地打破了这庭院中的黑暗,仿佛是世间唯一的亮光。
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乔婉杭此刻更是悠哉游哉,看着登台起舞煞是威武的孙大圣,她不自觉地仰着头,跟着哼了几句:“前山一战威风浩——花果山声名不小——排雄阵——”
赵正华和李琢的目光同时从台上转向乔婉杭,赵正华说道:“你唱得很起范儿啊!”
乔婉杭偏头看着赵正华,笑了笑,说道:“我妈是票友,我也跟着票一票。”
说完她吃了一个荷花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亿盼,我们从第一次见到现在有一年了吗?”赵正华转移了话题,看着颜亿盼笑道。
“正好一年,资宁工厂就是三月份开工的。”颜亿盼说道。
“这一年还好吗?”赵正华问道。
“您算得很准,我这一年波折不少,但也总算是化险为夷。”颜亿盼说。
“你还会算命?”乔婉杭颇有兴致地回过头看着赵正华说道。
“会一点,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赵正华抬起右手。
乔婉杭拍了一下他的手掌,然后收回手,往椅子上一靠,说道:“我不信命呢。”
“哈哈哈哈,我看你这个人,不受命格控制,不受环境左右,也用不着算。”
赵正华说得颇为开心。
乔婉杭也笑了笑,却说:“我倒没觉得自己这么洒脱。”
台上的打戏换成了一问一答的台词,声音也小了很多。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赵正华还是问了,他和市面上的大佬不同,不是一个喜欢和人打太极的人,凡事都是直指目标。
一位服务员在一边廊道上端着酒瓶,另一边入口有人端着冷盘,对方颇有眼力见儿地看向颜亿盼,颜亿盼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上前。
“今天,我们讨论一下,七三开、三七开,还是五五开。”乔婉杭眉眼含笑,抬头看着赵正华,这个眼神和那个噩梦般的场景重合了。
“那你说呢?”赵正华凝视着她,问道。
“以工程院现在的估值,三七很诱人是不是?”乔婉杭笑道。
赵正华脸上闪过一丝寒光,诧异、担忧、警觉瞬间涌上来,他一时怀疑自己在梦境里,舞台上的花花绿绿是幻境,咿咿呀呀的声音尽是不真切的呓语。
“我本来计划把工程院单独拿出来上市的,我想,以它的底子,比你的冥思容易过会。”
赵正华的脸僵了僵,问道:“你不会是专程过来炫耀的吧?”
“可我的确是赢了啊,”乔婉杭仰头笑了起来,“你之前一直想要五五开,我猜测你是想要工程院的控制权,不过,咱们都要面对现实,这个控制权以你现在的资金是买不来的,即便把你的冥思卖了,也拿不到,何必费心给我作嫁衣呢。”
“你尽调做得不错嘛。”赵正华说道,脸色已然不好了。
“你敢暴露野心,我自然也要做些防备。”乔婉杭低头喝了一口茶,“你想要我的工程院,我也想要你的冥思,但好像我的胜算更大些。”
“那我们试试,最后谁赢谁输!”赵正华说完,站了起来。
李琢也跟着站起来,颜亿盼抬头看着二人,喝着茶,倒是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观看战局。
乔婉杭也站了起来,手掌向上,四指朝着端着红酒的美女勾了勾,美女立刻走了过来,乔婉杭拿过醒酒器,给自己倒上酒,缓缓说道:“你差点挖走了工程院,我打败过你,你也帮过我,我不计较你之前的算计,也不再和你论输赢,只想和你从长计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乔婉杭说完举起了酒杯。
100.新的布局
天边的火烧云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抹暗红,身后的灯笼被衣袂飘飘的女人们点上了。
落日和灯笼的光晕交错在这个女人脸上,有着某种决然不悔的意味。
事实上,他再次见到乔婉杭时,发现她和之前有了差别,虽还是不急不躁,谁也不怯的样子,但曾经的她,给人一种无形的冲击力,那是来自她骨子里某种对抗的力量,现在这种力量藏得极深,她本不太爱笑,加上某种不吝不畏的魄力,言行举止逐渐流露出让人屏住呼吸的风度。
明明身处纷乱,怎会如此从容?赵正华心中暗想。
赵正华犹豫了片刻,乔婉杭给他也倒上了酒,两人一碰。
乔婉杭再次请他坐下,待他坐下后,她也坐下。
乔婉杭说道:“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可以接受你的资金,也可以接受冥思技术入股,估值比例,由第三方评估,真到了五五开,我没有意见。”
赵正华蓦地瞥见女人耳垂上绿莹莹的宝石,这是魔鬼的引诱吗?他无法拒绝,从之前的猜忌、愤怒,到现在的惊喜,情绪的起伏之间让他有些害怕,他问道:“嗯?你想明白了?”
“是,我没你想的那么油盐不进,我知道让工程院强大,缺的不是钱,是资源、人才,还有生态环境。”
“合并在你云威名下?”赵正华问道。
“合并到工程院下面,程远管理。”乔婉杭见赵正华眼神一凝,旁边李琢身子也挺了一下,似乎很多话涌到嘴边想说,她抬手先阻止了他们,笑道,“你听我说完,我懂金融,但不懂技术,当了两年的学徒也只能算刚入了门,所以我知道工程院未来的价值有多高,也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走,你不是想要控制权吗?我分给你,除了以上说的,由你委派一人做云威的CEO。”
“CEO?”赵正华和李琢同时说道。
“廖森?……他知道吗?”赵正华问道。
“廖森是个很了不起的CEO,但他不适合云威,我听说你很欣赏他,不知是否可以给他一个好的去处?而过来的CEO必须是技术出身,而且在业内能和工程院一起,带领研发团队突破技术难题。”
赵正华沉思几秒,笑道:“你很敢。”
“我还有更敢的。”
“说来听听。”
“公司有一个董事会的席位,我希望能留给你,大伯。”乔婉杭眼神中满是诚意。
“为什么?”赵正华说道。
“因为我看中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这个人。”乔婉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
“我的好,你发现了?”赵正华神色稍缓,也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啊,和你交手了几次,发现你的手腕很对我的胃口。”
赵正华大笑起来,两人在这笑声中,恩仇都成了云烟。
“你说的条件非常诱人,诱人到我现在就想答应,但你认真告诉我,乔婉杭,你想要什么?”赵正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说道。
“我想要云威的研发在世界上立稳脚跟,成为那个不可撼动的强者,不再受制于任何资本,不为任何政治左右。”乔婉杭声量不大,却极为镇定,这句话显然也戳中了赵正华的心。
“好!”赵正华说道。
“别急着答应,”乔婉杭说道,“你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我们可以下周就签意向协议,为什么要一个月?”赵正华说完看了看李琢,李琢也不解地摇头。
乔婉杭说道:“尽调、评估、高层表决,我想您之前已经做过,但我还是想给你有一个月的考虑期,以应对任何变故。一个月以后,智慧城市项目正式启动,无论您答不答应,我们都是朋友。”
“好,与你成为朋友,此生有幸。”赵正华手一挥,让人开了一瓶红酒,四人倒上,碰杯。
台上的节奏激昂,旋律简单,让人心绪跳跃。
酒酣人醉,京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台上空无一人。这个庭院寂寥而美丽,春风吹过,让人惬意放松。
一行人散去。
乔婉杭和颜亿盼喝了酒,在森林公园的路上散着酒气,车缓缓跟在她们身后,森林公园里静谧无比,新长出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你给他一个月时间?”颜亿盼好奇地问道,“你明明下周就可以定下来,他也等了很久,一旦签了,Xtone再对付我们就会顾忌国兴的全球市场了。”
在她们见面之前,公司内部已经反复论证过,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公司董事会的高级顾问们都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宜早不宜迟,他们的考虑主要基于云威现在的股价和市场行情,在谈判中处于绝对有利的位置。
“以后我们会是长期合作的关系,有些事,他知道了也能有个准备。”乔婉杭说道。
“我担心他会反悔,现在还只是我们五个人知道。”
“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乔婉杭淡然一笑。
“可这正是他追着我们跑的时候,一切未定,等一切定下来,我们两家的位置就不同了。”颜亿盼不无担忧地说道,“云威和国兴一旦签了合同,先不说Xtone会不会起诉,即便真的起诉,大伯再想撤资,会顾忌业内人对他的看法,我们需要这个后盾。”
“你这心机啊,还好算计的不是我。”乔婉杭笑了起来。
颜亿盼怔了几秒,勾了下嘴角,说道:“是谁之前还说要灭口的,你一拖一个月,变数陡增,我怕我灭口都灭不过来。”
“灭不过来就不灭了,我就是想留给他一个反悔的时间,看他是不是个有胆量的人。”乔婉杭说道,“这一个月,我也想知道徐浩然的虚实,你帮我探探。”
颜亿盼轻轻一点头,两人静静地往前走。
“徐浩然和你记忆中的有变化吗?”乔婉杭忽然侧过脸问道。
路灯和大树交错在单行道的两边,投射着张牙舞爪的影子,裹挟着前行的二人,颜亿盼脸上有一抹叫人看不清的忧愁。
“没什么变化吧,他离开那天,我觉得他早有准备,”颜亿盼的声音很低,叹息一般地说道,“现在也是,早有准备,还准备了十年。”
“可现在的云威也不是十年前的云威了。”乔婉杭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傲然。
廖森曾经在翟云忠死后,读到过一篇点击过十万的商业报道,内容大致是揭秘云威内部管理层问题,那位记者颇有书生意气地写道:翟云忠心中是理想,是让云威在科技领域登顶的理想;廖森心里永远都是野心,是他自己要登顶的野心。
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在和平时期,没有区别,但在这个纷繁的局面中,差别就大了。
理想是对内,野心是对外。前者会不断增强自己团队的力量,而后者会把发力点放在外界。前者更容易处变不惊,不为外界所左右;而后者稍有风吹草动,便岌岌可危。对于企业管理而言,无论哪种,管理者都可以接受,如果互相配合,能让云威所向披靡。但这种矛盾终将无法调和,两人对云威的定位有着本质的差别,在这个危急时刻,这个差别只会造成内耗。
但理想的力量大,还是野心的力量大?翟云忠的死并非故事最终的结局,云威的走向才是……
在廖森看来,以上都是无稽之谈。他一直认为自己脚踏实地,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美国有句谚语是:“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他认为这句话应该反过来:“There is a way, there is a will.”。
什么路都是人蹚出来的,而不是做梦梦出来的。
他作为职业经理人,要确保路能走通,然后你的老板才可以到处演讲说,“人还是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甚至还可以到处说,“我不喜欢钱,我甚至后悔选了这条路。”
这种话,都是骗鬼的,只有没闻过战场血腥味道的人才说得出口,或者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洗干净手上岸了。
廖森没有上岸,他没那么幸运,很少向人低头的他,面临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挑战,随着智慧城市启动,工程院的核心地位加强,他的影响力在萎缩,董事会主席的位置被乔婉杭那个永久席位挤压,他也被逐渐挤出核心决策层。此刻的他,正在进行休闲活动,但内心却并不清闲,他看着赵正华拿着高尔夫球杆,算着挥杆的角度。
他听说了乔婉杭和赵正华的密会,也从法务、财务那里了解到赵正华的资金要进入的消息,至于细节,他无从知晓。
他从来不会等待,他计划在赵正华进入云威之前,给自己寻找到一个可靠的支撑,他想,赵正华的到来,将是他的下一个春天。
他此刻看着高尔夫球场复杂的地形,低头弯腰紧握着球杆,瞄准了目标的洞。
“人家已经把那几个洞给占上了,我错过了时机,但输赢还没定。”廖森说完,挥了一杆,球进了不远处靠近边线的洞。
他的下一个球在一个小山坡前,中央还种了一棵树,这种状况基本没有进球的可能。
“廖森,你遇到AGC(Abnormal Ground Conditions,异常球场状况)了。”赵正华撑着球杆倚着身体,看着廖森,指了指山坡后的洞,“没办法,那个洞如果你不占上,这一轮,就出局了。”
廖森上前看了看球洞,脸色很冷,低下头,用力挥了一杆,球杆把草地上的土都掀起来了,球飞了出去。
赵正华看着滚进洞里的球,鼓了掌,身边其他球友也跟着鼓掌。
“我就是一个陪玩的,您说要进哪个球,我想办法进就是了。”廖森说道。
赵正华收了手掌,笑道:“难得。你是个一心登顶的人,也愿意跟随人后?”
“那也得看跟在谁后面。”廖森看着赵正华说道。
“你用不着跟在任何人后面,这里你也别恋战了,”赵正华说道,“我有另一个果岭,更适合你。”
廖森收起了球杆,脸上的血液瞬间凝固一般,侧过脸看着赵正华。
“去吗?”赵正华拿着毛巾随意地擦着球杆,看着前面的小山丘问道。
101.理想就一定高贵吗?
这一个月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又都变了。
乔婉杭正常去工程院开会,工程院的小组开始统计智慧城市项目在未来五年将要涉及的研发专利。
颜亿盼开始习惯性地看手机,并且不错过每一个电话。
廖森正常上班,开会,批复文件,但是听说在几次业务会上,他状态不太好,有一次还因为某个业务部主管汇报工作搞错数据大发雷霆,中断了会议,还大骂对方:“吃里爬外,觉得我老眼昏花,可以被敷衍了吗?!”
这种局面导致主动去乔婉杭办公室汇报工作的管理层员工增多。
三月底的某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Xtone的起诉书除了发给云威法务部,还面向媒体发布了一份,Xtone起诉云威芯片设计专利侵权,三项技术集中在基站FPGA专利侵权,起诉金额为22.1亿美元,和徐浩然说的数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而侵权的起诉书也是那一份,不过是完善了起诉的专利内容。
“这次专利侵权集中在智慧城市应用的技术上,”高层会议上,蒋真翻看着这份起诉书,极为轻蔑地总结道,“真是输不起!亏我们之前一直把他当前辈一样尊重。”
“他”指的是Xtone。Xtone在多个技术领域上确实领先,但是这几年,也在被后辈赶超着。
“他们这是在立威,”Wilson说道,“拿不到智慧城市项目,让你也没法顺利执行这个项目。”
“应诉吧,判定专利侵权也不是凭他们说了算的。”乔婉杭倒没太多紧张。
“客户来函,要求我们不要用有争议的技术。”颜亿盼说道。
“这不是还没有判决吗?”黄西反问道。
“等判决下来不就晚了吗?”汤跃答道。
“这项目还怎么做?”吴凡说道。
“也许国兴的订单可以说动他们,下手不要太狠,给别人留条活路,也给自己留条退路。”Wilson提议道。
“国兴恐怕不会插手此事,至少不会在这个风口上搅和进来,”一直沉默着坐在首席位置的廖森终于开了口,看了一眼乔婉杭说道,“他们到今天也没有说过要和云威合作。”
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周了,现在怎么看都是云威一头热,法务、财务,甚至董事会都准备接纳新的股东,但那边没了声音。
散会以后,大家都从旁边的员工电梯下了楼,乔婉杭从会议室缓缓出来,朝着翟云忠办公室方向的电梯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廖森的声音:“你等一下。”
乔婉杭回头,看到廖森大步向她走来。
“那天我见了大伯,没想到你动作那么快,”廖森面色不善地笑道,“这么急着让我走?”
“怎么样,他给你的位置满意吗?”乔婉杭嘴角带着笑意,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当然满意,可惜,我走了,赵正华也不会过来了。你现在卸磨杀驴可不是好时机,看看眼下,这就是个死局,你根本熬不过去。”
“不,不是死局,这恰恰是我们接近胜利才会出现的情况。”乔婉杭依然不为所动,一脸沉静。
“哈,你倒是比翟云忠乐观,”廖森冷笑了一声,“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尝到权力的滋味了,我在这里碍着你发号施令了。”
“你说的也没错,”乔婉杭低头沉思了几秒,然后抬头看着廖森,语气十分真诚地说道,“或者我更想看看,翟云忠之前想走,却没走完的路是什么样的。”
廖森怔了一下,乔婉杭也不想多争辩,便转身朝前面走了。
二人站在顶楼的中心位置,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左边是翟云忠的办公室,右边是廖森的办公室,头顶的天窗投下一抹黯淡的天光。
廖森抬头看了一下头顶的这片天,光落在脸上,他却觉得十分灼人,真的是这个结局吗?他内心不断问自己。
忽然间,廖森不管不顾地冲着乔婉杭大声说道:“别以为他的理想就有多高尚,而我追求眼前的利润就有多低贱。做企业,不是殉道,凭什么你们天天抬头做梦,我却要低头抠着每个项目,算收入支出?我也受够了!”
乔婉杭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廖森火气还没消退,在她身后愤恨不平地说道:“乔婉杭,我告诉你,你现在正拉着整个云威给翟云忠陪葬!”
乔婉杭转过身去,走向廖森,她眼睛里布满血丝,抬眼看着廖森,沉声问道:“知道之前我为什么不动你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冲淡了廖森脸上的愤懑,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两年前初次站在这里那个无所适从的家庭妇女了。
廖森低头看着她,强自镇定道:“那是你没有实力动我。”
“不,”乔婉杭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是个不服输的人,不然你不会在前董事长离开的时候,还一直苦守坚持,云威的股份你可以留着,也可以趁着现在行情好卖了,这是感谢你的坚持,我替云忠,替云威的每个员工谢谢你,没有你,云威熬不过那段时间,那个过渡期,你做出了一个职业经理人最好的业绩:让云威活了下来。”
她的语气温和而诚恳,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廖森眼圈一下子红了,冷声说道:“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让你离开,不是你做得不好,是因为这家公司不需要第二套战略。”乔婉杭语气坚定地说道。
“第二套战略?”廖森眯缝了一下眼,不客气地说道,“你想走的路,恐怕现实不允许。”
乔婉杭朝他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走走试试吧。”
说完她转身朝着过道尽头的电梯走去。
留下廖森一人在长长的过道里,无法释怀。
乔婉杭走到电梯口,发现颜亿盼正站在过道窗台边等着她,她反手支着窗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乔婉杭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之前和国兴签了合约,赵正华可能会出面帮Xtone和云威做协调。”
“开会的时候是这么想的,”颜亿盼也没避讳,“不过,做生意都是利益优先,他现在的态度转变,我能理解。”
“我有时候想,我可能不适合做生意。”乔婉杭怅然一笑。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颜亿盼笑道,“有自己的节奏,不被旁人左右。”
乔婉杭听到这个夸奖,有点受用,笑道:“应诉的事情,你来协调吧,主要是工程院那边,Eason下午过来,他去了趟美国,打听到一些情况,应该会有帮助。”
工程院的办公室,技术专家们开始讨论起诉书上那三项技术是不是抄袭了Xtone 的技术。
“他们起诉的这些专利内容,我们都做了论证,现在给大家做个简单总结,”
罗洛在投影上显示了Xtone起诉的专利项,介绍道,“提起诉讼的所有专利是在十年前启用的,十年后我们有了数不清的迭代和创新,但芯片技术早期都有同源性,包括指令集、布线、算法等,换句话说,我们很难证明这是不是模仿了Xtone,因为Xtone也在进化,难免会有交集,但是他率先使用了,专利就是他的。”
“也就是说,徐浩然十年前应用了这些技术,所以,他通过Xtone来起诉自己在云威的技术应用?”乔婉杭说道。
“对,虽然无耻,但有效。”程远评价道,“我们很难在法庭上说清楚是不是来自Xtone。”
“他到底要干什么?”乔婉杭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帮Xtone把自己的老东家干掉?他哪来那么大怨恨?”
“也许不是出自怨恨,而是某种认知,甚至是信念……”颜亿盼说完,发现程远神色冷峻地看向她。
乔婉杭不解地说道:“什么认知,什么信念?”
颜亿盼摇头,垂眸说道:“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的怨恨持续了十年,还能如此冷静地布局。”
事实上,她觉得怨恨这个词和徐浩然很不搭,他这个人通读古书,极懂兵法,在做任何决策时都不会被情绪左右。
“他大概就是觉得云威没有他活不久吧。”程远冷笑道。
乔婉杭转头问Eason道:“那个THE到底是做什么的?”
“THE是替半导体协会做事的,协调各个企业的合作与竞争。”Eason把最新调研情况说了。
“我们搞芯片研发,怎么又会扯上他国协会?”厚皮很不解地问道。
没有人能完全解释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