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亿盼的打算
颜亿盼那天夜里也没再回Xtone,她往家赶的时候,暗自希望程远能在家里,这次的分居和上次不同,上次是闹情绪,这一次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坚持让她离开Xtone,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脑海里还不停闪着程远的目光,担忧、愠怒、不解,逼得她险些丢盔弃甲。
她回到家后,来到程远的卧室,看到他的行李箱又搬走了,她更加难受了,怎么也缓解不了。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路灯下幻化成莹白的细线,落在地上无声无息,落在玻璃窗上,像要扭曲整个世界。她翻看程远的衣柜,发现他没有带走毛衣,这倒春寒来势汹汹,他这段时间压力又那么大,身体扛得住吗?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跟着徐浩然说报恩是真的,担心他对云威下手太狠也是真的。
她把徐浩然当神明一样信仰了那么多年,徐浩然只要轻轻说一句“过来帮我吧”,她便无法拒绝。
徐浩然对所有事情都是想十步,走一步,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不会回到这里,过去那样从容淡定的一个人,此刻却让她不寒而栗。他冷静地如同一个刽子手,一步一步靠近他要斩杀的人,这种恐惧和担忧也让她受虐一般想要靠近徐浩然。可即便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无法看清他的步调,无法判断他将如何给云威施压,更无法知道藏在他身上的秘密。
乔婉杭知道了书签的主人,也必然不会放弃追查他和翟云忠之前发生的事情。
程远也是一反常态,不加掩饰地对徐浩然保持备战状态。
今夜,那张课桌边,他们每个人的眼神、动作像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情绪的撕扯,开始不停地折磨她。
她不得不回到自己房间,在床头柜最深的角落里找出两片安定吞了下去,那药有两年多没吃了,想起来大概都过期了,也顾不得了。
在清醒的最后几秒,她想起了年少时在日记里誊抄的一句话:人总是要往前走,不能停留在一瞬间,我会长成一棵大树,根深、枝繁、叶茂。
在那些痛苦的间隙中,她偶尔会默念这句话。
此刻,她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在与程远温存过的床上,睡了过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
颜亿盼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雨早已没了踪影,房间里阳光满满,像是一场没醒来的梦,她坐起时竟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嗓子还有些疼,看来昨天晚上受了凉。
她翻出药箱,吃了一片药,匆匆洗漱过后,便出了门。
下午是业绩会,Xtone的业绩会和云威的不太一样,每个部门都有固定的格式,英文版面,英文讲解,没有多余的分析和调侃,按部就班。
他们的研发中心不在中国,所以营销的内容多数来自翻译,她也无须和研发打交道,都是被动接受美国硅谷对全球发布的产品性能报告。这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多难度,只要找准了宣传重点和营销渠道,基本就能过关。
业绩会结束以后,徐浩然让她留下来,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徐浩然的办公室以白色和银灰色为主,装饰极为简单,没有一丝多余的物件,连他的家庭照片也没有,看不出喜好,也看不出一丝生活轨迹。
没有茶杯,全是玻璃杯,只有一款盐味苏打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这种习惯也影响了颜亿盼。
这是一种极度克制,不可能失控的状态。
“我想跟云威的人通个电话,你在旁边帮我做一下记录。”徐浩然说道。
“谁?”
“程远。”
“行。”颜亿盼莫名地紧张,徐浩然用眼神示意她用办公桌的那台电话,颜亿盼拿起后,给程远拨了办公室电话。
“喂,你好。”
“程总工,我是Danial。”
程远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亿盼也在,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专利案。”
“不是说好走法律程序吗?你还有别的打算?”
“我听说你们派人去了以色列?”
徐浩然话音刚落,颜亿盼脸色铁青,而电话那头完全安静了。
这件事,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监听?不可能,她的手机是国兴的,最强的就是安全性。
而颜亿盼更担心的是程远会怎么想,昨天刚跟她说了进度,今天徐浩然就打了电话过来。
“这件事是法务负责。”程远说道,语气沉沉。
“程总工,我不如直接告诉你结果,这几家公司和Xtone没有技术纠纷,Xtone 在以色列的芯片合作比云威要深,即便有,他们也不会和你合作。”
“Danial,不如直说,你想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浪费时间去联系那边的公司,最有效的司法程序就是把两家产品研发代码放在台面上比较,如果有不明白的,我们可以坐下来探讨,只做技术层面的探讨,我比你先入行二十年,对全球形势,对技术判断总是会有你愿意听的地方。”
“你这么好为人师,你的员工不烦吗?”程远揶揄了一句。
“程总工,我们以后还会合作的……”
嘟嘟嘟嘟——
徐浩然话没说完,程远那边的电话就已经挂了。
徐浩然也见怪不怪,挂断了电话,笑着问颜亿盼:“亿盼,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颜亿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他们去了以色列。”
“啊?我不知道。”颜亿盼抿了抿嘴唇。
“不,你刚刚的表情出卖了你。放心,我监听不了你们的谈话,是Xtone在以色列那边的法务打电话问的。云威派了一位律师过去,那些公司都很谨慎,不想参与这种纠纷,最主要的是,Xtone本来也不存在侵权。”
“您信息真灵通。”颜亿盼嘴角扯出个笑来。
“你忘了,我教过你的,掌握了信息,就掌握了一切,要不怎么叫信息时代呢?”
“我没有忘,所以我进入的是云威信息流通最关键的沟通部。”
“嗯。”徐浩然笑了笑,“本来以为你在,他情绪能好些,他这样的性格,可不像工程院院长。”
“他对待研发不是这样。”颜亿盼突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回去跟他说说。”
“以后如果我们两家还能有一些项目合作,你要做好这个缓冲功能。”徐浩然说道,“不管怎么说,可以协调,但不能没立场,你既然来了Xtone,我相信你是想好了的。”
“是,老师。”
颜亿盼回到自己办公室,迅速给程远拨了电话,响了一声,程远直接挂断了。
她又给Xtone的法务部负责人电话,询问侵权案的进展情况,问云威是不是在以色列那边取得了进展。
对方的回答非常贴心:“不用担心,颜总,Xtone和他们接触的那几家以色列企业没有业务冲突。”
颜亿盼静下心回忆徐浩然的对话,很显然,让颜亿盼在身边听这个电话,也是逼迫颜亿盼和程远那边做工作上的切割,是给他们双方一个提醒。
这一次,她和程远的关系别说缓冲了,简直是直坠谷底,摔个鲜血淋漓。
她打电话给房屋租赁中介,询问公司附近的房源,很快对方给她发来几套公寓图片,可以直接入住那种,离公司走路距离不到十五分钟。
要避嫌是吧,那就避到底。
她不想再等他的指责,临近下班十分钟,就开车回了家。
她刚进门,就看到程远已经站在客厅,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廊道灯是暖黄色的,可两人的气氛却并不暖。
“以色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颜亿盼边低头换鞋边问。
“你觉得我还敢跟你说吗?”
“程远,我们八年婚姻,你居然不相信我。”颜亿盼抬头看着他。
“亿盼,别忘了,他也资助了你八年。”
“行,我不跟你争。”颜亿盼越过他往自己屋里走,打开柜子收拾衣服。
“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避嫌吗?”
“我没让你离家出走。”
“不是你先离家出走的吗!”
程远僵在原地,很无措,他们两个人都是这样,一个技术咖,一个心术咖,都没把心思用在经营家庭上。
开心了,就你好我也好;不开心了,都浑身竖起尖刺。
“亿盼,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离开那儿吗?就是知道会有今天,你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个人太会玩心术了,要不然不可能把翟云忠玩死。他现在是给你一个警告,看看你现在,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颜亿盼手发抖地继续收拾衣服,程远气得开始抢夺,手上力气一大,颜亿盼整个被拉扯地摔在地上。
狼狈不堪。
程远看她摔倒,也吓了一跳,又弯腰抓着她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被她一把甩开。程远靠在衣柜上,长长地叹口气,闭上眼,抿唇不语,试图平复情绪。
“等官司结束,按你的意思,我会回来和你商量,要不要彻底分开。”颜亿盼头顶在膝盖上,带着鼻音说道。
程远猛地睁开眼,低头看着她的头顶,脸上的表情格外可怕,他俯身拿起身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晶杯就往对面落地窗狠狠地砸去。
砰的一声,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玻璃出现一道裂纹,颜亿盼听到声音侧过脸,半张着嘴,眼睛通红地看着满地碎杯子和那面玻璃墙。
程远转身冲出了房间。
玻璃内层忽然由那个中心点扩散龟裂,一瞬间,整面玻璃墙裂成了碎片,却没有掉落,依然留在原地,像是一面刺目的光墙,将外面的阳光扭曲着投射进来。
几分钟以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一行泪从颜亿盼的眼睛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114.耶路撒冷的哭墙
颜亿盼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她那天在国兴数字教室里随口说的不敢妄谈理想,因为她惧怕现实,那是她真实的内心写照。
当拉着箱子离开家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右手上那枚设计简单的铂金婚戒,转动着想摘下来,手又不争气地发着抖,失了力气,最终也没摘下来。唯独这件事,从两年前婆婆说让她离开程远以来,她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尽管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们二人能有好的结局。
她搬进商务公寓以后,就开始提前适应关系的决裂,以免程远真的决定离开时,她完全没有准备。
她在Xtone上班的状态并不好,即便再专业,再会掩饰,眼尖的同事也能看出她和之前媒体报道里的照片有差距。
她近期负责公司官网改版,这段时间,每天听提案,讲方案的公司都结合了自身的优势,并试图揣摩颜亿盼的喜好,激情澎湃地演说着,事实上,落到实处的发挥空间很小,只要和全球的VI形象统一,适当结合一些本土风格就行。
她一边听人讲方案,一边点开全球官网,看各个国家的不同版面设计。亚洲、美洲、欧洲不同语言的官网很多,但在整个中东和非洲,只有以色列一个国家设立有官网,看来Xtone在那边的合作颇深。她点开了以色列的网站,看到首页有一张以色列餐桌上的食物,色彩很丰富,好像是在描述某个节日。
她看了一下日期,是6月2日,在网上查阅,得知是当地的耶路撒冷日,民众将会来到耶路撒冷的哭墙举行一些宗教活动。
哭墙是由大石块铸成的一面墙。
她曾看过一个报道,很多人会千里迢迢从各地来到耶路撒冷的哭墙,他们在哭墙前或站或跪,低头默默祈祷,或者留下手写字条插进石块的缝隙中,倾诉自己的苦闷和心事。
这些字条大多书写的都是令人心酸的生活,包括亲人的离世、贫困的折磨、身体的病痛、对爱人的思念……
那是用泪书写的文字。
她如果在那里,会写什么塞进哭墙里呢?
她也想写进自己的心事,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那些欲哭无泪的伤情。
如果小时候,她会写:希望家里每天烧的柴火是干的。
后来徐浩然离开,她会写:站在更高的地方等老师来。
现在呢?
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写什么,她像是陷入某种分裂状态,像戴着面具的妖怪,谁也不知道摘下面具的她是怎样一个人。
离开以后,她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些熟悉的声音。
“亿盼,你知道吗,我就是希望有一天Yunwei Inside遍布全球。”程远和她在一起后,有一天在工程院楼下散步的时候说道。那时的他,满是书生意气,希望自己团队设计的芯片所向披靡。
“你走的路,一定是鲜花满地,众人追随。”在那条花瓣飘飞的道路上,颜亿盼这样对乔婉杭说。
“我也挺怕的。”在那个香气扑鼻的春夜里,乔婉杭在她对面,黯然说道。
这些话明明就在她耳边,怎么说这些话的人离她那么远。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颜总?”广告公司的项目经理问颜亿盼,他此刻坐在会议室对面,期待地看着颜亿盼,“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您尽管提。”
颜亿盼看他的时候,目光有短暂的失焦,然后笑着说道:“可不可以帮我统计一下其他国家的Xtone官网的一些特点,我做一个参考。”
“好的,没问题。”对方很快答应。
下一个团队进来接着讲方案的时候,颜亿盼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以色列官网的页面上。
里面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她在看着的时候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这是云威的官网,她曾听说投资部门正在计划在以色列建工厂,不知道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Eason和李琢拿到了证据吗?
……
滚滚向前的时间车轮不会给颜亿盼任何疗伤机会,那个浑身是伤的布偶被遗忘在角落里。
开庭。
早上八点半,市人民法院。
白色的大理石板上,映着早上的日光。过道里松松散散地站着等待开庭的人。
原告和被告两方正在接受安检,本案因为涉及很多机密信息,没有公开审理,但门口还是围了不少记者在等待结果。
两个安检通道。
代表Xtone的颜亿盼、法务部和研发部的同事在入口处的左边接受了安检,乔婉杭、程远和Eason在右边接受安检。
两方也没有什么交流,颜亿盼在进审判庭的时候,收到了徐浩然的信息。
只有一句话:告诉乔婉杭,她丈夫在THE的账号修复了,现在可以登录,因账号敏感,登陆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颜亿盼看到这则消息有很不祥的预感,和上次招投标一样,像是深渊的引诱,她握紧手机,不想发出消息。
颜亿盼清楚自己无权干预,她甚至都不能拖延时间。
这是乔婉杭要看的,她拒绝不了这样的引诱。
庭审现场肃穆安静,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相继就位。
颜亿盼看到乔婉杭和程远坐在第一排,乔婉杭在低头看手机,旁边的助理帮她把外套放好,程远会作为证人出庭,他正和Eason在低声沟通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来的速记员在前面架上了速记机,她滴滴答答敲击着键盘,写着这次庭审时间和出席人员。
审判长此刻宣读了审判纪律:“……全程手机静音。”
一声“开庭”,大家都正襟危坐。
“本案原告为Xtone(中国)科技有限公司,被告为云威科技有限公司……Xtone诉云威三项科技专利侵权,专利号为……”审判员在叙述双方纠纷,两家公司的工作人员都认真聆听。
颜亿盼把徐浩然发过来的信息做了截图,给乔婉杭发了过去。
一秒钟不到,乔婉杭明显背部僵直,她把手机给程远看了一眼,程远这才回头瞟了一眼颜亿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
乔婉杭很快从包里拿出了小型平板电脑,简单操作了一下。
至此,乔婉杭一直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平板电脑一动不动。
“被告在法庭上享有以下诉讼权力:一、申请回避权,可以申请合议庭组成人员、公诉人、书记员回避……被告对以上权力都听清楚了吗?”审判长的声音清晰有力。
审判庭是一个梯形构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前方。
颜亿盼和乔婉杭至少有五米远,但依然能感到她此刻状态的不正常,像是出离了现实,陡然和肃穆的氛围脱离开来,游离在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如同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仿佛没了呼吸,那样子让人感到害怕,程远发现了她的变化,想把平板电脑从她手里拿出来,她却拽得很紧,助理在旁边的桌子上给她拧开水,她麻木地接过喝了一口,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小小的突发状况,让整个庭审现场陡然安静下来,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助理赶紧扶着乔婉杭往外走,颜亿盼看着她从身边过去,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
乔婉杭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侧过脸看了一眼颜亿盼,那眼神空洞而脆弱,让人想到高山雪地上正在凋零的花。
一封遥远的信正在摧残着那朵孤零零的花。
庭审大门再次关闭。两方律师开始了并不激烈的辩论,专利纠纷都是提前收集了信息,摆事实和数据,没有感情色彩和互相推脱的空间。
Eason和Xtone的律师,神色严肃,口一张一合,肢体动作克制。
颜亿盼听进去了每个字,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犹豫片刻,她转身走出了大门。
旁边不远处的过道角落,她看到的那一幕,让她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整个脚步跟不上心脏狂跳的节奏,有些不稳地往那边走去。
冰冷的阳光下,乔婉杭跪坐在地上,上身趴在长条椅上,头埋在左手臂弯,右手紧紧握着平板电脑,背部因为大口呼吸起伏着,助理无措地跪在她旁边,眼睛通红地给她拍背。
她从未如此失仪,哪怕在葬礼上,身体的力气已然被抽干一样。
地上落了几颗白色药丸和洒出来的水。旁边有人看过来,但也都没靠近,以为是在庭审现场受不了打击的人。
“要不要去医院?”颜亿盼弯腰单膝跪在她右边,手碰了碰她起伏的颈部,又缩了回来,她觉得是自己把一根杀气十足的绳索缚在了她的颈部。
乔婉杭以摇头回答了她的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颜亿盼低下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说道,“徐浩然极善操控人心,他选在这个时候,就是想看你这样,你不要上当,千万不要上当。”
最后那两句说得极为温和恳切。
乔婉杭听到这里,绷紧的右手放松了一些,颜亿盼想也没想就从她手里拿过了平板电脑。那封邮件印入瞳孔,邮件完全失去了商务邮件的得体,像是一堆英文乱码。
那是翟云忠发给徐浩然的信:
无法坚持……
为什么?!!!
怎么继续?如果所有架构停止授权?还有什么?你说?EDA有效期……流片设备……
放弃?云威投入了三十年,我从十六岁就搞这个,现在要我放弃从零开始?!
落后就要挨打,领先就要挨整。
我没有回头路了,工厂已经在建了,别人能建产业链,我凭什么不能?
你知道全身心投入了一件事,然后被迫中止的痛苦吗?是,你清楚!
我让你尝过这个滋味。
梦想属于强者……你现在想让我去死!
去死吧!
还有一些技术名字,后面画着红叉。
紧接着,邮件一点一点消失。
最后消失的是发邮件的日期:2019年11月24日。
他死前一个月。这封邮件透露着他的绝望,他的无助,他的混乱,他的不甘。
“这篇邮件也许是断章取义……”颜亿盼语气尽量不在意地说道,转手把平板电脑给助理。
“是他,有些话,我听他说过,只是我,只是我当时无法理解,只觉得厌烦,想逃开……”乔婉杭抬起了头,侧过脸看着颜亿盼,语气无比艰难,额头上都是汗,贴着几根发丝,眼睛浸过血一般发红,眼周不知是汗还是泪痕,泛着水光。
颜亿盼看着,心中一颤,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乔婉杭无论在外面如何坚强,翟云忠的死是她唯一的软肋,他去世对她的打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大得多。
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颜亿盼回头看到云威法务部的一个同事过来,对方以极其防备和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她赶紧站了起来。
乔婉杭也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她的黑裙子上粘了灰,颜亿盼不自觉想要弯腰给她拍拍,助理先她一步蹲下帮乔婉杭整理。
乔婉杭恢复了些许清醒,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地面,呼吸逐渐平缓,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朝着颜亿盼轻轻一摆,示意她离远一点。
简单一个动作,让颜亿盼心头一紧,她一时怔在原地,侧门处Xtone的法务也出来了,她顿了几秒,转身朝着庭审现场走去。
115.心理攻击
庭审现场没有想象中的激烈,这种专业领域纠纷,更多的是物证和数据比较,这在开庭前两家的法务就已经面对面核对过。此刻,庭审现场主要是确认两方在中国申请专利的记录,这次辩论中没有提及以色列那几家公司的专利。
是没有结果吗?颜亿盼回想着这段时间徐浩然的言行,他从不说一句废话,也不做一点无用功。
如果完全没有结果,徐浩然不会费精力给程远打电话,除了给她警告,更多也许是威慑程远,甚至误导他。
这个方向也许是对的,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肃穆的法庭里,程远上台讲了三项专利的研发过程、参与人员、研发时间,回答得冷静而专注。
尤其说到几次关键转型和创新上,他不自觉流露出了自豪的神情。这是她熟悉的程远,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隐忍又热烈。
颜亿盼脑海里再次出现翟云忠绝望的邮件片段,那是孤立无助的呐喊,是走投无路的不甘。
如果你所有的念想和希望被不断浇灭,你还能一次次站起来,继续前行吗?
庭审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
两方律师又开始了不算激烈的辩论。
Xtone紧紧抓住自己优先申请专利的那几个点,只要是基于这个点产生的线条、平面图形直至立体图形,都是源于它最早的那个点,用律师的话说就是:“我们是从0到1,你就是从1走到100、1000、10000,那也是从我们这个起点来的。”
时间流逝,结果逐渐明朗。
“一审判决如下,”审判长宣读了结果,“……此次原告方Xtone诉被告方云威共计三项专利侵权,其中第35271号专利判定被告方云威侵权,赔偿Xtone10.5亿美元的专利侵权费用。”
这笔费用是Xtone起诉赔偿金额的一半,座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审判长接着说道:“按照专利合作条约,证明Xtone起诉中有另外涉及11亿美元金额的专利,第35294号和35275号两项专利与云威2011年在中国申请的9789号和9899号专利内容基本重合,经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复审委员会于近日对上述两项专利分别作出第35294号和35275号无效宣告请求审查决定,宣告上述两项专利权无效。”
这笔费用之前谈判的时候,Eason就提及了,这也说明云威之后在以色列没有拿到任何证据。
只要不能全部驳回Xtone的起诉,那就意味着,存在侵权。
就是……败诉。
乔婉杭从法庭出来的时候,被记者团团围住,她不得不收拾所有心情,再次面对刺骨的寒风。
记者们接二连三大声问道:
“云威年年研发投入巨大,资金链是否撑得住?”
“云威以后会不会靠国外技术输入活下来?”
“翟云忠几年前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这个结果?”
风声和他们的质问声,声声入耳。
乔婉杭本已在团队的保护下甩开了记者,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下来,说道:“你们除了关心资金,关心企业存亡,还关注过我们的人吗,他们经历了什么,你们想过吗?你们体会过吗?”
程远听到这里,脚步顿了一下。记者又追上来,举着话筒大声问道:“经历了什么?”
Eason赶紧留给记者一句话:“我们将会上诉。”
所有人护着情绪一度失控的乔婉杭离开了现场。
公众的解读没那么书面严谨,得知结果以后,有人用不大的声音说:“看来还是抄了。”
Xtone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法院,公司高层和律师互相握手,以示庆祝,颜亿盼跟他们握手的时候,感到冷冽的目光朝着她这边投来,回头时只看到程远走下楼梯的背影,她感到心被揪了起来:程远一生骄傲,最不齿抄袭,此时,却被人设下了陷阱,背上了骂名。
很快记者拥了上来,颜亿盼不想回答任何记者的提问,急匆匆地往公司商务车方向走去,此时却接到徐浩然的电话。
“别急着走,跟记者说几句话。”徐浩然在电话里说道。
她停下脚步,媒体就立刻朝着她围了过来。
“老师,我觉得没必要,判决结果已经说明问题了,我们再去表态,会让民众觉得Xtone太……”
“太什么?”
“太咄咄逼人。”颜亿盼低声说道。
“照着我说的,一字不差地跟记者讲。”手机里传来徐浩然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抄袭就是抄袭,抄袭没有出路,如果做不出来,Xtone愿意授权,但我们没有看到云威的诚意。”徐浩然在电话里毫无感情地说道。
颜亿盼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此刻记者已经围了过来,话筒都怼在了她嘴边:“颜总,老东家和新东家的官司,您说几句?”
每一次新的开始,都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云威没有抄袭,没有侵权,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绞杀,旨在毁掉云威的研发。这些话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徘徊,她注意到不远处程远和乔婉杭的车就停在法院门口。黑色的玻璃隔着,她明明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
“小颜?”电话里,徐浩然的声音又变得熟悉起来,一如十几年前,他温和地告诉她,接下来她要怎么做。
颜亿盼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挂断了电话,推开了记者的话筒,匆匆上了公司的商务车。
有些话不是颜亿盼不说,就传播不出去。
Xtone在全球的媒体传播力远大于云威,那是多年来建立的全球传播网络,他们强势地证明着自己的科技实力和媒体话语权,大肆炒作这次一审判决。
“小偷!”那些人大肆地叫嚣着,“这是一家靠抄袭起家的公司。”
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连专利数全球第三的云威也抄袭。
不少技术大V在知乎上解释这个问题,大致内容如下:芯片研发不是艺术创作,靠凭空想象就能行的,都是基于相同的逻辑开始。如果两家有同源性,那重合的可能性很大,这个时候需要看谁先申请了专利,云威在这个芯片类别领域起步比Xtone早,但申请PCT专利却未必早。这么骂他们,不公平。
当然,下面很多跟帖回复:
“你云威的吧?你怎么不说自己做不出来,就拿来主义。”
“抄,是互联网领域的通病!”
“楼上的菜鸟,这不是互联网,这是半导体领域。”
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和不求甚解的媒体跟着骂云威,亏自己过去那么相信他们,相信复兴科技靠这帮高科技人才。国家重金培养你们就是来抄的吗?接着他们甚至骂整个科研环境,好像骂够了,自己就爽了。
骂人的那么肆无忌惮,可没人怪他们,他们是永远无法登顶的平庸之辈。
他们没有过在黑暗中向着一点微光奔跑的冲动,也没有过被对手一次一次打倒后,又一次一次站起来的血性。
这些鲜血淋漓的现实,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面对。
也不是所有人被推下深渊以后,还能有向上爬的力气。
没有绝对的领先实力,就注定在对手的压制中,痛苦地挣扎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