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善念虽好大喜功,行止狂悖,却向来自持身份。偷袭之举,也全因一夜吃瘪,乱了心绪,这才做出的。但见梁闻博竟卑鄙若此,不由地气上心来。
暗想:若我同他一起打死了这人,被传扬出去,今后可还如何面对江湖同道?
遂急忙泄力,要拉了狄秋移步,好让梁闻博一击不成。
但狄秋运力至深,岂容他这般好拉得动。端的仍是岿然伫立,脑中盘旋着一股死念。想到今日必死于天瀑湖畔,即便惨烈尤是不能教人看低。
狂性使发之下,那一片死寂的丹田中,竟又生出一股暖流。待梁闻博一掌打至,右手亦鬼使神差地抬将起来,与其对在了半空。
“你!”梁闻博又惊又怒,万没想到狄秋还有余力。内力倾吐之间,手掌顿时便被黏住,教反冲而来的巨劲迫得呼吸一窒。
栾冰儿眼含泪光,吓得煞是不轻,急忙提足上前就要出手相救。却被赶到的妹妹一把拉住道:“姐姐,快别去!你忘了你已经没有武功了么?”
“你放开我……”栾冰儿惨呼一声,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脑海中只想着,若他有个万一,我如何能够独活?倒不如与之一道去了,总归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狄秋死在自己面前。
狄秋遥望天瀑湖上,江樵会的大船不知何时已经调转船头,正在悄然驶离。反观水上舢板,却是挤满了人众,朝着岸边靠来。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各派人等这是不愿弃他离去,竟皆舍生取义,回身要来搭救自己。
“这又是何苦……”狄秋心中悸动,一时间千思万绪不住涌来。暗想:自己所怀者非凡,所行者非常,负人负己,千百难偿。如何教他们如此关切怜惜,竟舍不得自己这总是逞能的蠢人。
当复瞥见栾冰儿挣扎之状,更是痛彻心扉,满目愧怍。不经意间手中尽力一短,竟岔气开来。
“恩公收力!”却听得一声呼喊,花伶人飞身上前,手中已聚盘龙内劲,朝梁闻博背上击去。
与此同时,梁世荣竟也突出重围,三步并作两步冲至众人所在。救人心切之下,竟不顾花伶人呼喊盲目出手,亦是一掌打向褚善念的背后。
“着!”梁褚二人皆是一派宗师,便是为狄秋牵制,亦有余力自救。同闻脑后掌风袭来,当即还手打出,各自强对在了一处。
花伶人与梁世荣臂上一震,凝神应付,皆力发全能。自忖对手纵有翻天本领,断也无法同时对方二处。但凡能分走其对付狄秋的一半内力,也足以解下燃眉之急。
不曾想,梁闻博与梁世荣师出同门,内功心法自是别无二致。角力之间,竟互成吸引之态。非但没有缓解焦灼之势,更是火上浇油。
偏狄秋信得花伶人说话,在其出掌之间,已经做好了收力脱身的准备。岂能料到,梁世荣这边突现异象。身形一动之下,内力磅礴而至,瞬间便震得经脉尽断。
却见,五人同时退开数尺,倒在泥地之中,皆受了极严重的内伤。花伶人自不用说,勉强运力之下,已是穷竭一切。被巨力迫倒之时,顿时便陷入昏迷。
反观褚善念与梁闻博,虽然已经难以动弹。但兀自瞪着眼睛看向狄秋,试图确认其是否已经身死。
待瞧了半晌,全无声响的躯体,二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安心抵御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剧痛。
狄秋在昏厥之前,所感知到的,仿佛比生平所历的一切还要多。他听到身后有无数绵叠不断的脚步声,似严询携人朝其涌来。他看到影影绰绰的长矛,在不住攒动挥舞,要往自己胸口与眼睛戳去。
天瀑湖上的船影越来越远,舢板上密密匝匝的人形越来越近。浪涛奔涌之势渐涨,呼唤叫嚷之声飞退。
栾冰儿挣脱怀抱,在衣襟上留下一点点模糊的泪痕。梁世荣喘着粗气,在泥地中扭动出一个个清晰的凹陷。
通天塔的火光直冲云霄,狄秋眼中映着一片红色。马嘶鹰啼,阵阵聒噪。人语人言,尽皆喧闹。许多昔日面目跳跃闪烁,心酸苦楚,反复徘徊。
狄秋耳中传来一阵久久不衰的长鸣,盖过了所有声响。旋即,双眼似盖上了薄纱,在一片迷迷蒙蒙之中,彻底陷入了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死去。
……
天瀑湖畔一战,于东临十二派而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反观天临教,亦是所大伤元气。
唯天临教所行者不义,所事者不忠,痛快天下人心。故事相传经年,终将于史官笔下,成为一段遗臭。而那些英雄儿女,虽不至树碑立庙,却也少不了成就佳话。
有记载称,时昭康三十五年秋,六月廿十七日。旧东临十二派中,以畅春阁花伶人为首的六大派,救亲属友节,于天临教圣地—通天塔中。后败天临教属,碧水、铁肘二营,于天瀑湖北岸。
是日,此十二派始分作裂。畅春阁、长青山、洛神苑、尺离宫、玉盘堂、黑虎门西引。碧水营、铁肘营尽数归附天临教下。
另有千里宗、七融舍,或因首脑缺位,或因统领愚钝,于后三年中,先后沦亡,再无其名。而江樵会,自天瀑湖一战之后,便遁绝江湖,再无行迹。
南疆蕈乡异人曾言,唐江水急,有高船横渡,其帜茫茫,有“江樵”二字得见。复考见真,其人狡狡,喜妄言戏乐。于时,亦无再者同闻,与旁证之属。遂可断,江樵会即便尚存,终不在百姓之念。
余朝云一派,不在天瀑湖一战之列。查补之际,尽存族谱一书,庙堂所在早已荒废。经考证,西域特里热勒,有霍姓一族,于昭康时期迁至此地,擅拳脚,多勇士。
清明时节,列祭十二先祖,中含伶人、商贾、渔夫等服饰者,与旧时东临十二派祖师一一对应。由此可推,其是为昔日朝云派霍氏后人。
……
朝夕轮替,旭日还升。天瀑湖上大雾氤氲,热光难透。
舟船行伍,飞梭如流,正朝着西岸驶去。隐约间有人大喊:“江樵会的大船!”
各人闻言惊觉,忙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船中站起,四处眺望。只眼前迷茫一片,所视者不过丈余,分辨片刻,却是毫无所得。
有人取出江樵会所遗赠长鞭,空中挥舞,遥作呼应。复又使其击打水面,鞭辟作响。直折腾了半晌,仍不见所谓江樵会大船的踪影。
栾冰儿抬首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将枕在自己膝上的狄秋微微扶正。心中所念,与船身一般起起伏伏,难以作定。
昨夜激战,狄秋双臂具折,经脉尽断。待至抢回舢板时,已几无呼吸。众人悲恸,伏地长哭不止,只当其身亡命陨,便在顷刻之间。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息,竟会如此坚韧持久。直到船队行至天明,狄秋仍还活着。不由地令所有人转忧为喜,急忙将其身上伤口裹好,皆念着狄秋能够转危为安。
栾冰儿故盼着狄秋能够活下来,但看着他身体热力淡薄,皮肤浮着一丝肉眼可见的青气,宛若一具僵尸。心中却是始终坠着一颗大石,如何也放心不下。
想起在通天塔中的那一吻,栾冰儿对狄秋的依恋更是深切万分,难以割舍。唯脑海中不断兜转着一个念头,若是狄秋身亡,自己只有随他一并去了,才能绝此失爱之痛。